第9章 叙事

叙事的核心是讲故事,通常需要客户通过口述或者写作的方式来描述出自己过往的经历。在讲述的过程当中,所有的故事元素将会被重新组合,许多的困惑和疑虑也会逐渐暴露,此时再借由治疗师帮助客户进行梳理、改造,从而发现并赋予故事新的积极意义。

这种方法之所以被人们推崇,是因为它摆脱了传统心理治疗当中,客户过度依赖咨询师的状况。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自己的问题。”

叙事疗法大大提升了客户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它要求接受治疗的一方本身主导整个过程,而咨询师在其中只充当辅导帮助的角色,治疗不再是单向输出、被动接受的过程,而是形成了一个平等积极的互动。

程绪此刻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的肌肉线条不再紧绷,脸上的表情也从僵硬变得自然,将内心的两种情绪剥离外化之后,他感觉自己似乎轻了不少。

米博彦开始了询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记得吗?”

程绪答:“大概在我上初中的第二年。那个时候他们两个吵得最凶,我每天都睡不好觉,写作业的时候不专心,总是喜欢竖着耳朵去听客厅和主卧室里有什么动静,喜欢听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米博彦:“你听到什么了吗?”

程绪摇头,“具体事情我已经忘了。可是那个时候因为父亲会突然和母亲动手,我很害怕所以只要他们同时在场,我通常都是处于临战状态。

直到有一天他们不吵了,父亲回来和我说,母亲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她不爱我们,也不要我们了。”

米博彦道:“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程绪语速快了起来:“我很恐慌,很害怕。我不知道父亲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傻乎乎地去找母亲确认,她否认了但是她很生气。再后来,她和我一起出门吃了顿饭就离开了……我觉得,可能是我的话伤害了她,所以她才选择离开我,她一定对我失望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联系过我呢?”

讲故事并不是目的,客户的叙述结束之后,更重要的步骤便是对这个故事的重新编排和诠释,也称“重写”故事。人的记忆并非单一线性思维,客户在讲述的时候往往不是按时间顺序或者真正的事件发展顺序,他们往往会挑出那些自己印象深刻的场面,而忽略故事当中的细枝末节。治疗师应当注意这些漏洞,在对话询问的过程中不断深化丰富故事内容,并引导客户建构不同于过去的认知,对于故事的“结局”进行‘重写’。

程绪的愧疚不仅在于他后来对母亲的恨,而且在于他始终认为是自己的错误导致了母亲的离开。这份愧疚之下掩埋着的更深的认知是:我的母亲并不爱我。

部分安全感的丧失、自卑心理的产生、自我评价的降低以及除被父亲引导之外的对母亲恨意的产生,都来源这一认知。然而对于当年还在上初二的程绪来说,他并不能很清晰地剖析出母亲离开的真正原因,于是就形成了:我犯了错误,母亲没有像平时那样原谅我而是选择离开我,说明她根本不爱我。我的母亲都不爱我,说明我是个不值得被爱的人。

米博彦想了想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母亲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离开,仅仅是因为对你的父亲失望。或者她也很想带你走,只是没能成功。”

程绪垂眸,“她不想。她的经济条件比父亲好很多,她应该知道我如果跟着她就会……”

程绪突然收声,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脑海里一些零碎的片段浮现出来:“他们两个离婚之前,我记得有天夜里在卧室大吵了一架。说的好像是关于我,我记得父亲说了句‘程家的人就该待在程家’……”

程绪又反复确认了半天,“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米博彦道:“也就是说你的母亲确实为你抗争过,她想带你走,可是没有成功。这些事情发生了,只是当时的你不知道罢了。”

“是……这样吗?”程绪的目光里充满了迷茫,他这些年来始终认为母亲是抛弃他离开的,虽然现在长大了已经不再恨她了,可是如果真如米博彦所说,他的母亲为他争取过,母亲……不怪他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米博彦道:“我们来分析,你向母亲询问是否有外遇的问题是转述你父亲的话是吗?”

程绪:“是,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谁在说谎。父亲也没有证据,他究竟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仅仅为了拉拢我到他的阵营里去才栽赃母亲,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清楚。”

米博彦:“没关系,我们就谈现在已经清楚了的。你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想,夫妻双方吵架,一方指责另一方有外遇,而这样的事情被孩子知道之后再去询问大人真相,那这个被询问的对象最有可能跟谁生气?”

程绪答:“当然是指责她的人。”

米博彦道:“对,因为小孩子并不是矛盾的核心,他只是作为第三方存在而已。”

程绪问:“你是说,我妈妈并没有怪我问她这样的问题?”

米博彦想了想,又问:“她临走前,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和平时一样。”程绪缓慢道:“我们两个普普通通吃了顿饭,她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和朋友相处、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好好照顾自己……”

程绪在回想的过程里忽然意识到,原来母亲那个时候是在跟他告别。喉咙处有种酸涩的感觉涌上来,他那个时候怎么会那么迟钝呢、那么天真呢?

当时妈妈做的是什么菜来着?他好像还很厌烦她的唠叨,因为当时家里关系紧张,程绪对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了信任,所以母亲的话也是听一半忘一半,没怎么往脑子里去。

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妈妈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好好听,甚至都没有抬头多看她一眼,他到底……在干什么?!

程绪深呼吸了几次,黯然开口:“如果我当时能意识到那是告别,我一定会拉住她的,一定会的。可惜……”

可惜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走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今天,他再也不能听到那个常在耳边唠叨的声音,再也不能吃到那样充满了爱意的饭菜了。

那记忆中的声音和味道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变得渺远、透明、安静。

米博彦望着他的脸,沉声道:“她走了。但是,她爱你。”

程绪的目光渐渐清明,他明明知道母亲的离开,十多年前他就知道,可是此刻此时不知为何,自己仿佛像是刚刚接收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一般,愣在座位上。

她走的时候,程绪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愤怒和太多的恨,他每天都浑浑噩噩怀着扭曲的心态在生活,恨这个恨那个、仿佛整个世界都装不下自己的愤怒,这样的状态下,他来不及面对也没有时间去悲伤,他甚至没有太多感觉。

而此刻,这迟来的悲痛唤醒了程绪心底对母亲的爱和眷恋。

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米博彦,两行清泪顺着脸庞坠落,哭声从低沉渐渐变得明亮,程绪终于感受到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后,那种锥心般的痛。

米博彦吸了吸鼻子,将手轻轻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安抚着。

这个故事并非狠心母亲抛弃自己的儿子,而是--

“你的妈妈一直很爱你,可是因为和你父亲长期的争执让她心灰意冷,她想带你走,抗争了多次都失败了。她想给你一个没有争吵的环境,她想给你最好的,所以她选择离开。”

米博彦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两盏空杯里,他将两个杯子推到程绪面前,问:“思念和愧疚是么?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程绪顶着红肿的双眼,不知所措地望着米博彦。

问题外化,是叙事治疗的第二个环节。它能够让个案真正看到自己的本质,也能让个案获得认可,与自身存在的问题真正和解。

“回答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在问他吗?程绪顿了顿,缓缓道:“是在……我妈妈走以后……不,是在我离开父亲之后。”

“好,那思念,”米博彦捏起左边的青釉色茶杯又问:“你有什么话想跟你的主人说?”

程绪望着那空空的茶杯,垂眸:“我想告诉他,哪怕他自己没有注意到,可是我始终都帮他记着,对母亲的爱,从来没有在这副身体里消失过。”

米博彦道:“所以你觉得,程绪是个重感情的人吗?”

程绪茫然抬头,“我……”

米博彦目光灼灼,“是吗?”

程绪纠结了半晌,终于点头:“……是。”

米博彦又拿起另一个茶盏,“愧疚呢,你又有什么话想跟你的主人说?”

程绪这次主动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杯子,他似乎不再排斥这个问题,他把冷冰冰的愧疚护在手里,道:“我想和他说,我看见了他一直以来所有的努力,也很欣慰他能够渐渐想明白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程绪他……重新找到了他的善良,我的任务大概已经完成了……”

米博彦道:“你要走了吗?”

程绪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空杯轻轻放回桌上,平静道:“是的。”

房间里陷入冗长的安静,清凉的晨风吹拂进来,悄无声息地带走了那盏空杯里的“愧疚”。

通过这样的问题外化,程绪从他原本消极的态度当中重新发现了积极的因素。叙事进行到最后一步,需要咨询师将现有的薄片还原。那些曾经被忽视的、被自卑压抑到扭曲变形的优点,都将重新被释放,恢复到它们原有的形态。

米博彦道:“心理疾病产生之初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人渐渐形成了孤僻的个性,这种孤僻能够保护他不受他人毫无休止的索取和侵扰,本来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保护多了之后,渐渐内化成我们性格中的一部分,再从中生发出相应的优点和缺点,共同组成“人”这个完整的个体。

所以,如果你只是一味排斥所有的心理疾病,总想着要全部摆脱它们、抛弃它们的话,那么你理想中完全康复的那一天,也就是你身上的优点和缺点全都不复存在的一天。那个时候,你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米博彦笑:“我们学哲学的矛盾转化,消极的因素当中往往蕴含着积极的事物。你对母亲的态度,恰恰证明了你自己是个重感情、会自省而又善良的人。可并不是像你之前说的,对人冷漠、两面三刀,你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人。”

程绪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没有你说的这么好……”

米博彦笑了:“自己的优点自己也要看到,毕竟‘看见’,本身就是一种爱。”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米博彦认真地看着他,沉沉开口:“你的母亲不在山的另一边……

她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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