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钟

三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潮水般,在巍峨的大殿中回荡、平息。

景颂之站在御阶之下,他垂着眼,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朝服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觉到那一道沉静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一寸寸地丈量着他这个刚刚新鲜出炉的太子。

“平身。”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稳无波,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只有一种惯常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父皇。”景颂之依言起身,垂手立于御阶之下,严格恪守着礼制规定的距离,眼观鼻,鼻观心。他竭力收敛起所有可能泄露心绪的细微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尊精心雕琢、合乎礼仪却毫无生气的玉像。前两世累积的本能在此刻苏醒,告诫他在这位父皇面前,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可能是致命的破绽。

接下来的流程,繁复而冗长。百官称贺,宗亲谒见,太常寺官员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宣读着冗长的祝文。景颂之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姿态,该躬身时绝不迟疑,该聆听时神情专注。唯有当目光偶尔扫过几位皇叔或位列前排的重臣时,他才会依据记忆中他们前世的立场和最终结局,在心底默默为他们贴上“需远之”或“可暂观”的标签。这套内部评估系统,是他用两次死亡换来的宝贵经验。

他的思绪,却不免飘远。

守成。这个词说来轻巧,实践起来却如履薄冰,分寸极难拿捏。表现得过于平庸愚钝,可能会让父皇彻底失望,从而失去太子之位的庇护,在那吃人的后宫里,一个失势的太子只怕死得比平民更快;可若表现得过于聪慧耀眼,势必会引来兄弟们的集体忌惮和更为疯狂的围攻,同时也会激起父皇更深的“磨砺”之心,那同样是取死之道。这个平衡点,必须精准得像在刀尖上跳舞。

他不禁想起前世那个在江南水患中洞察先机、力挽狂澜,最终却落得沉尸江底下场的自己。锋芒毕露,便是原罪。这一世,他只需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循规蹈矩,不出错,亦不出挑。他暗暗定下基调:藏锋守拙,静待时机。

“……望太子殿下克明俊德,亲睦九族,钦承宗庙,永绥四海……”

太常寺官员的祝文终于吟诵至尾声。景颂之立刻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再次躬身,用清越的童声沉稳应答:“儿臣谨记父皇与列位宗亲、大臣教诲,定当勤勉克己,不负父皇期许,不负江山社稷。”

措辞得体,姿态恭顺,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龙椅上的皇帝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转向了下方的朝臣,开始处理日常政务。

景颂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重生后的第一关,总算是勉强过去了。他安静地退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垂眸听着朝臣们依次奏报各地的政事、灾荒、边情。那些曾经让他前世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的难题,此刻听在耳中,竟觉得十分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抽离感笼罩着他。

就在这暖洋洋的春日和枯燥的议事声几乎要将他熏得泛起一丝困意时,一个略显清朗、又带着点与这庄严朝堂格格不入的奇异腔调的声音响起:

“臣,新科进士林枫,蒙陛下天恩,授翰林院编修,今日特来谢恩觐见。”

景颂之眼皮微抬,看向出列之人。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穿着崭新的七品鸂鶒补服,身姿挺拔,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这个时代文人少有的跳脱之气。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神,面对九五之尊和满朝朱紫,没有新科进士常见的惶恐或激动,反而清澈明亮,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打量,那神态不像是在参加决定帝国命运的朝会,倒像是游人在参观某处久负盛名的古迹。

林枫。

这个名字在景颂之心头划过,没有激起任何记忆的涟漪。他可以肯定,前世的两辈子,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都未曾出现过这号人物。是一个无足轻重、很快便会湮灭的尘埃,还是一个足以搅动命运的变数?

“嗯。”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既入翰林,当潜心学问,砥砺德行,以备咨询。”

“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恪尽职守。”林枫躬身行礼,动作虽然略显生涩,但态度还算恭谨。然而,就在他退回文官队列的瞬间,景颂之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自己站立的位置。那眼神中,除了先前的好奇,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或者说,更像是看到一件注定破碎的珍贵宝物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洞悉其悲剧命运的慨叹与惋惜。

荒谬!

景颂之压下心头泛起的那点怪异与不适,重新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编修罢了,无论其目光多么古怪,此刻都不值得他耗费心神。他这一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朝会又在一片看似重要、实则无关痛痒的议事中走向尾声。当司礼太监那尖利悠长的“退朝——”声响起时,景颂之依礼稍退半步,垂首恭立,等待御驾先行。

“太子。”

就在他以为今日已安然度过,准备随众臣退出大殿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衣料的窸窣声和零散的脚步声,直抵他耳中。

景颂之脚步一顿,立刻转身,面向御座方向,躬身应道:“儿臣在。”

皇帝并未回头,依旧负手立于高阶之上,望着殿外那片灿烂得有些刺眼的春光,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起,你每日未时到申时到御书房。朕亲自查问你的功课。”

帝王口谕,不得不从。

景颂之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御书房……那个他前世耗尽心血、最终也耗尽性命的地方。那一世最后一次踏入御书房的记忆已然模糊,但那种冰冷的绝望感,却如附骨之疽,从未真正消散。这一世,他本想躲得远远的,在那座名为东宫的华美囚笼里,苟全性命。

然而,这最简单的愿望,从伊始便已落空。

“是,父皇。儿臣遵旨。”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或抵触,恭敬地应下。只是那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又一次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让他保持清醒。

这“守成”之路,从一开始,就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百倍。

明媚的春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涌入,日光初升,将他小小的、裹在沉重朝服里的身影,投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得细长而扭曲,更显孤寂。他不再停留,随着引路内侍,沉默地走向那座既象征无上荣耀、也意味着无尽束缚的东宫。

退朝的百官们三三两两从他身后散去,低声交谈着。那些身影中,有他记忆中忠诚可靠的,有包藏祸心的,也有如同林枫一般,全然陌生、难以捉摸的变数。

这此世篇章甫启,而那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已然如影随形。

晨钟余音绕耳,声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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