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朱红宫墙上,闪耀得令人目眩。文华殿内的讲学已然结束,太傅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却仍在耳畔回荡,所讲授的正是《春秋》中的微言大义。景颂之低首敛衽,恭敬地送别太傅先行离开,待那苍老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道的尽头,他才缓缓挺直身躯。
殿内逐渐沉寂,只剩下袅袅升腾的熏香余烟,以及一种无形却沉甸甸的文墨与权力气息。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目光扫过殿柱上盘旋的金龙,指尖不经意间轻抚着书案边缘那冰凉而光滑的木质纹理。
今日太傅所讲授的“郑伯克段于鄢”,字字句句都隐含着君臣、兄弟、母子间的权谋与杀机。这些故事,他在前世早已耳熟能详,甚至亲身经历过更为残酷的版本。此刻听来,字字惊心,句句刺骨。他需要片刻的独处,来消化这份沉重,并将太傅所传授的“正道”,与自己必须践行的“存身之道”谨慎地区分开来,再深深封印于心底。
“殿下,”不多时,三福轻步上前,声音带着惯有的恭谨,“时辰不早了,该回宫用膳了。”
景颂之恍然回神,轻轻颔首。他深吸一口气,将眼中那些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思和疲惫悉数隐去,重新展现出温和沉静的姿态,迈步走出了文华殿。
春日暖风拂面,带来庭院中初绽海棠的淡雅香气。宫道两旁,内侍宫人见太子仪仗,纷纷垂首避让,静默无声。今日阳光明媚,他回归已有数日,心态正在重新调整回幼年之时,此时不似年长时政务缠身,他如今只是十岁的太子,课业之余,最大的烦恼该是今日的点心是否合乎口味。
景颂之于宫道上缓步而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昨日养心殿的那一幕,父皇那句“不是鹦鹉”的评语,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印在他心头。藏拙之路,似乎比预想的更为艰难。他必须更加小心,更……。
正当他心神微散之际,前方宫道转角处,一行人影不期而遇。
为首者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纹常服,身形微胖,面容富态,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正是三皇叔景瑜。他身后跟着几名青衣小厮,捧着几卷书画,似是刚从何处赏玩归来。
景颂之脚步微顿,旋即收敛心神,稳步上前几步,依照礼数躬身行礼:“侄儿颂之,向三皇叔请安。”
景瑜仿佛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更加浓烈的笑意,快步迎上前去,虚扶一把,声音洪亮且充满热情:“哎哟,原来是太子殿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他掌心温热,力道恰到好处,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
“礼不可废。”景颂之垂下眼眸,语气恭敬谦和。。
“这是刚下学?”景瑜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笑意更深,“瞧这气色,似是清减了些?可是课业太过繁重?唉,陛下望子成龙,心是好的,但也需顾及殿下年纪尚小,身子骨要紧。若是觉得吃力,大可来与皇叔说说,咱们宗亲之间,总好说话些。”
话语温和而慈祥,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然而,那“年纪尚小”四字,却如同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景颂紧绷的神经。皇叔这是在暗示什么?是觉得自己年岁尚小,难以胜任重任,还是认为太子之位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景颂之默默放开攥得死紧的手,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保持着适度的谦恭:“承蒙皇叔挂怀。父皇与太傅的教诲皆是恩典,侄儿自愧才疏学浅,恐辜负厚望,唯有勤勉自励,以补不足。侄儿唯有怀揣敬重之心,虚心学习,方能不负长辈们众望。”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巧妙地回避与宗亲私下联络的话题,仅专注于本分与学习。
景瑜闻言,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芒,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煦:“好,好孩子,懂得勤勉用功是好事。你母后得知了必定也会欣慰。”他话锋微转,似随口问道,“昨日听说陛下召你去了养心殿?可是问了功课?陛下学识渊博,要求严格也在情理之中,若有不懂之处,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皇叔们虽不算才高,却也可为你参详一二。”
景颂之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略带腼腆的笑容:“父皇垂询,多是鼓励教诲,询及些许经义浅见。侄儿学识尚浅,只能尽力应答,父皇也未曾苛责。”
景颂之只一味言父子间的亲密,绝口不提具体问答,更不流露任何情绪。
“哦?仅仅是经义?”见景颂之并无其他情绪,景瑜微微挑起眉头,语气看似随意,却隐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迫。“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抽暇,想必不会仅询问些书本上的学问吧?譬如……近日江南雨水充沛,陛下可曾问及民生水利之事?殿下若有高见,不妨一叙,也让皇叔见识见识。”
江南水患!又是江南水患!
景颂之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父皇问完,皇叔又来探!江南究竟有何机密要事?想到前世被推入江中被泥沙掩埋的窒息感......
裴德康!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然而时机未到。他羽翼未丰,年岁尚轻,再者,此时的裴德康并非位居三品的高官户部侍郎,而仅仅是官至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罢了。十数载的光阴,这回他未必会再成向自己动手的人。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以此维持清醒。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却难掩少年人的茫然与谨慎:“皇叔说笑了。此等国之大计,自有父皇圣心独断,工部与地方能吏自会勘查办理。侄儿年幼,久居深宫,于水利民生一道缺乏见识,岂敢对此妄言?父皇亦未曾垂询于此。”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回避了问题实质,又再次加强了自身“守成”太子的人设。
景瑜凝视他片刻,那目光似要穿透他恭顺的表象,直抵内心深处。良久,他突然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景颂之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好,好!懂得谨言慎行,便是最大的明白!是皇叔多嘴了,殿下莫怪。”他语气轻松自如,仿佛方才的试探只是长辈无心的关怀。
“皇叔厚爱,侄儿感激不尽。”景颂之俯身行礼。
“行了,快去用膳吧,莫要饿着了。”景瑜笑着摆手,带着随从先行离去。那富态的背影在春光下显得颇为闲适,方才那短暂的机锋仿佛从未发生过。
待景瑜一行人走远,景颂之才沿着宫道继续前行。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却难掩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背脊已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与这些宗亲长辈周旋,其凶险程度有时更甚于直面父皇。父皇的考验直截了当,而这些笑脸背后的算计,却如同潜藏在锦绣丛中的毒针,防不胜防。
他沉默地继续往回走,心情比方才更加沉重。这条通往东宫的宫道,今日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即将抵达东宫门前的岔路口时,一个略显散漫的身影冷不丁从一旁的松柏阴影里晃了出来,恰好挡在道中。来人身着一袭略显宽大的青色翰林官袍,衣襟微微皱起,手中随意地捏着几卷书,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与这禁宫严谨氛围极不相称的嬉笑表情。此人不是林枫,还能是谁?
他像是才看见太子仪仗,夸张地“哎呀”一声,忙不迭地侧身让路,拱手道:“微臣失礼,冲撞殿下銮驾,还请殿下恕罪!”语气浮夸,毫无诚意。
景颂之蹙眉,不欲与这古怪之人多作纠缠,尤其此刻心绪不宁,只冷淡道:“无妨。”便欲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谁知林枫竟像是没瞧见他拒人千里的冷脸,笑嘻嘻地顺势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歪着头打量他,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这‘云山雾罩’的功夫,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望尘莫及啊!”
景颂之步伐未止,面色更寒:“林编修慎言。孤不明白你所言何意。”
“是是是,殿下听不懂,是臣失言了。”林枫从善如流地点头认错,话里更是带着几分戏谑,“方才远远瞧见殿下与三王爷叙话交谈,那真是……滴水不漏,密不透风!明明句句答话,却愣是让人摸不着半点实处,这份功力,非凡俗所能及也。明明句句作答,却愣是让人摸不着半点实处,这份功力,实非凡俗所能及。”
景颂之猛地停住脚步,侧头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如冰刃:“林编修,翰林院所分派的公务是否偏少?
窥探宗亲言行,妄加评议,你可知是何罪过?”
林枫被他眼中的冷意慑得一怔,旋即却笑得更加灿烂,甚至带了几分无赖的意味:“殿下息怒,臣岂敢窥探?不过是恰好路过,远远瞧见殿下的风姿,心生敬仰,忍不住感慨几句罢了。臣这张嘴没把门,该打,该打!”说着,竟真的轻轻拍了自己脸颊一下。
景颂之懒得再与他废话,转身欲走。
林枫却忽然又凑近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那嬉笑的神色也瞬间收敛,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鸷鸟将击,必先敛其翼。”他缓缓吐出几个字,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紧绷的侧脸和微微蜷起的手指,“敛翼是为蓄势,伺机而动,一击必中。而非……畏缩不出,任人觊觎。”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敲在景颂之心上:“殿下,您这翼,敛得是否也太过了些?敛得……让某些人觉得,您或许根本无翼可展,无爪可用?无为对高位者来说也是灾祸,殿下,过犹不及啊。”
景颂之身体骤然一震,猛地转过头,与林枫的目光相遇。对方眼中已然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他之口。
“殿下莫怪臣胡言乱语,”林枫忽地再次提高了声调,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态,朗声说道,“臣此行正是前往文渊阁寻一本闲书以解闷,就此告退,不扰殿下清静了!”说罢,他后退一步,敷衍至极地拱了拱手,随即转身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地向另一方向走去。那宽松的官袍随着他的步伐一荡一荡,显得格外扎眼。
景颂之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弥漫全身,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僵麻。
鸷鸟将击,必先敛翼……
敛得太过?无翼可展?无为亦是灾祸?
林枫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锋利匕首,精准无比地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击他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恐惧与挣扎!
此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何背景!
是真不通世故、口无遮拦、仅凭直觉说话的狂士?
还是……洞若观火,早已看透他所有伪装,别有深意的点拨者?
那看似疯癫荒唐、言行无状的皮囊之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景颂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宫道两旁的花木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远处隐约传来宫人行走的细碎脚步声,而他眼中,只剩下林枫那吊儿郎当、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耳边反复回荡的、那句足以搅动风云的低语。
心中的波澜,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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