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锁雀千秋尽,隔山盼得万古春。宁知落,你来替你父亲解释解释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单薄的纸张甩在宁知落面前,她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涣散,良久她终于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不是……这不是我父亲的字迹。”
“不是?”审问人冷笑一声,转身跟身后的侍卫低语几句,猛地捶桌,惊得宁知落一抖,对方手里捏着一封信,眼神阴鸷地盯着她:“你可知这封信是从谁身上搜出来的?”
宁知落不敢言语,受押入京已有五日,这些天来受尽折磨,身上伤痕累累,神思近乎崩溃,绷紧成一根随时就要断裂的细线。
“是你父亲!”审问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徐州失守,林自山通敌叛国,这封密函便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上面是你父亲的落款,写着林将军亲启。”
“林将军……”一提到母家,宁知落恍惚中又看到了那日的情景,禄江的水都要被血染红,外祖父的头颅被拎在敌军的手里。
她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的锁链哗啦作响,两旁侍卫摁住她,宁知落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那日遍地的尸体几乎要将她掩埋,鼻腔里再次涌上一股腥浓的血气。
“林自山没有投敌……”宁知落咬着牙,用尽了全部力气:“他战死沙场,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我父亲更没有反叛之心……那封密函不是他的手笔……”
宁知落眼前一片昏花,反复出现被抄家时的场景,家中清贫,官兵从头到尾都搜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被押走的前夜还在为江南水患的问题彻夜难眠,怎么会转头被按上叛国通敌的罪名。
水患、水患……宁知落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终于想起,前线战况焦灼,国库紧张,可水患问题又关乎百姓性命,于是父亲提议官员自发募捐集资治水,却遭到以楚王为首一党的反对,说是水患乃长久之计,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眼下保证前线粮资充足才是最为重要。
审问人见她没有说话,以为她神志不清,如今已经被关了三四天了,意志摧残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乘胜追击逼她认罪,外面忽然跑来一个侍卫,急忙道:“王公公来了。”
这王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审问人虽然奇怪他来做什么,但也马上换了副谄媚的神色来迎接。良久,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太监缓步走了过来,嗓音含糊的说了什么,宁知落没有听清,只见审问人神色微变。
“公主求得情,可这宁家通敌事大……?”
王公公瞥了他一眼:“咱家都来了,还不明白吗,非要圣上亲自来才可安心?皇上口谕你还要抗旨不成?”
此话一出,审问人慌慌张张的跪了下来,王公公挪着身体来到宁知落面前,撩开她杂乱的头发,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摇头道:“瞧瞧这小脸弄的,人家好歹是个姑娘,你们就不能怜香惜玉些。”
“来人。”王公公招呼身旁的狱卒:“给她放出来。
狱卒犹豫一瞬,看向审问人,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才手脚利索的开了宁知落身上的枷锁,然而刚刚还是近乎昏迷的宁知落在自由的一瞬间又活了回来,抓着王公公的衣袖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王公公,林将军没有投敌!我父亲也是冤枉的,他在京中形势如何您是知道的!楚王……一定是楚王!是他诬陷我父亲的!”
王公公被宁知落扑了个踉跄,扯着袖子躲避不及,听到宁知落口中的楚王,脸色变了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说楚王诬陷,你有证据吗?都察院的人已经审的一清二楚,你父亲罪责难逃,板上钉钉的事你还在挣扎什么呢?”
宁知落不可置信的摇着头,手上力道减弱,跌坐在地上,满目错愕。
“公主求情,留你父女二人一命,现如今宁大人已经入狱了。”王公公叹息一声,扭头对审问人说道:“此事事关重大,皇上对她定罪之前先好好看着她的性命。”
王公公离开后,宁知落又回到了狱里,
身上还留存着逼供时的鞭伤,破烂的囚服被染的鲜血淋漓,伤口发炎化脓,宁知落当晚就发了高热。
她烧的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是被一桶冰水泼醒的。
狱里没有窗,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外面狱卒桌子上有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宁知落身上像是四分五裂一般,忍着剧烈的疼痛,浑身颤抖着缓缓起身,她揉了揉额头,勉强打起精神。
公主能救她是看在曾与自己母亲是故交的这份情谊上,如今能趟浑水已是大恩大德,但父亲含冤入狱,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公主这最后一丝的人情。
门外传来锁链碰撞的响声,眼前是谁早已分辨不清,只听到来人站在她面前,声音冷漠地宣读着圣旨。
“…念其年幼,流放乌林江,钦此。”
宁知落唯一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归宿,她僵硬的跪着,将头狠狠地抵在地上,嘶哑着谢了恩。
宁府被抄家,父亲入狱,她虽然被放了出来但仍是戴罪之身,可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在这深秋最后的一场冷夜里,宁知落用最后的赌注,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来到公主府的门前。
大雨如瀑,她衣衫褴褛的跪在地上,将头一下又一下的磕在门口的台阶上,磕破了也不在乎,任由鲜血混进雨水里,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河流。
她的视线被雨幕模糊,嘶喊也掩盖在雷声和雨声中。
可眼前的大门依旧紧闭,毫无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宁知落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前方的大门忽然打开,一道玄色的人影从门中走出,身边的小厮还连连劝说道:“诶呦少爷您亲自出来做什么,这种人我一会就赶走了……”
玄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停下,入目只有对方的衣摆,宁知落勉强抬起头,凝聚目光,才发现眼前只是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
对方眉目昳丽,唇红齿白,但是却面无表情,隐匿在夜色中像是勾魂的死神。
“我母亲已经睡下了,不到底是谁?有什么事?”
“我是宁如海之女宁知落!前来求见丹裕公主,我父亲此案乃是冤案,求公主能见我一面,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又是你们家……”听完宁知落自报家门,少年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我母亲因你们的石已经忧心了数日,你怎么还敢大言不惭的来找她?”
少年脸上的延误之色不加掩饰,招呼了几个下人要将面前的宁知落赶走,结果对方却如同狗皮膏药一般,怎么也撵不走。
宁知落与那几人挣扎一番,终于得了空,又扑到少年面前,抓着对方的衣角,锲而不舍的哀求:“求求你了……让我见公主一面吧……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她凄厉的哀求没有换来对方的心软,少年冷眼看着宁知落,瞧见她抓着自己的衣角,只觉得一阵嫌恶,往后扯了扯,见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忍无可忍之下,抬脚踢上了宁知落的腰腹。
靴头坚硬,他这一下又是卯足了劲,当场把就宁知落踢开,整个人滚下了台阶。
宁知落躺在地上,一口血呕了出来。
她疼得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少年缓步来到她面前,宁知落不知悔改的再次颤抖着伸出手,却被对方抬脚踩住,用力的碾着,指骨都要被碾碎了。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那日城中流血漂橹,她埋在尸堆里,身旁是林将军手下的士兵,掩盖在她身上,尸体被箭扎的像个刺猬。
明明之前大家还开开心心的围在一起逗她笑,说她年龄小,被林将军带着在军中长大,是这里面最小的妹妹。
宁知落又想起宁府,父亲一辈子勤俭,衣服都是补了又补。
“你们家的事我母亲已经仁至义尽,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说罢,转身进了大门,朱红的门渐渐关上关上,宁知落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湮灭。
明日就要被流放到乌林江了。
雨越下越大,将一切都冲刷干净。
·
八年后。
“你——”
月黑风高夜,张合跪在自家院子的门口,声音被没入心脏的短刀给打断,一张嘴,鲜血就止不住的往外涌出。
他满目错愕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形纤长,逆光而立,瞳仁在月光下透着寒光,对方动作迅速的抽出了短刀,从腰间抽出一张手绢,仔细认真的擦了擦上面的血迹。
动作翻转间,男人终于看清了短刀上刻的嶙峋的印记,一条蛇的图腾。
“你……竟是罗刹青蛇?”张合气息微弱,说话都断断续续:“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来……”
“无冤无仇?”姜絮笑了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的目标,哂笑道:“看来张大侠真是贵人多忘事,也难怪,在楚王手下这么多年,杀过那么多人自然记不住我一个。”
“但是可惜了,你杀的人里偏偏我活了下来,张大侠,你真应该后悔,若是我没有坠崖,把我当场碎尸万段,也许你也不会有今日,还能和房里的妻儿团圆。”
“你是……宁知落?”张合终于将眼前如同蛇蝎般的女子和当年那个在流放途中被自己追杀坠崖少女的身影重合,听到妻儿二字时,忽然顶上了一口气,恶狠狠道:“你胆敢对我妻儿动手……你!”
“我怎样?”姜絮依旧笑吟吟的。
张合欲再说什么,却是不能再言语,整个人直直的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姜絮漠然的扫了他一眼就离开了,屋内有谁她并不关心,她向来目标精准,从不牵连他人。
她抬头望向月亮,似乎与八年前的毫无二致。
而如今,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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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造身世进入绮绣楼不是难事,正好最近楚王府要招收一批婢女,不过……听闻楚王有个独子,性情古怪,想进楚王府的人都会被他赶出去,就算留下了最后也是被折磨的生不如死,至于你到时候能不能留下那就看命了。”
姜絮在马车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那日苏进永对她说的话。
奔波一日终于到了地方,楚府的牌匾撞入眼中,须臾间,八年前的场景再次浮现在闹海里,连带着血气和恨意,像根刺一样戳动着她的神经。
入府就一个被称为“张总管”的中年男子清点了她们的人数,楚府地大人少,张总管找了处空闲的厢房,面积宽阔,一趟大通铺占了半个屋子,等人走后便关上了门,屋子里没生火炉,阴冷彻骨,众人颇有些埋怨的叹了口气,无奈之下只好开始收拾被褥。
舟车劳顿,大家很快就睡了过去,房间内漂浮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守卫们也忍不住打起盹。整个宅子漆黑又静谧,姜絮贴着墙根穿过回廊,眼前忽然浮现一片光亮。
姜絮站定脚步,这深更半夜,只有书房灯火通明。她躲避这门口守卫的视线,隐匿在暗黑中潜行,最终来到窗下的阴影里。
屋内的光亮透过窗户纸落在地上,姜絮小心翼翼的将窗户纸捅破了一个小洞。视线很窄,姜絮一开始只能看到一个玄色的背影立于桌案前,视线渐近,此人长发披散,身量高大,苍白的手指握着笔杆,好像在书写着什么。
姜絮反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将身体放的更低,视线上移,那人也随之侧过了身,在看清了他的侧脸时,姜絮不禁皱紧眉头,目光不可置信。
这人不是楚王,姜絮幼时见过楚王一面,虽然如今印象不深,但按理来说楚王应与自己父亲一样年长,而眼前人分明是副年轻的模样,她顿时明白,这就是苏进永口中那个疯子。
此人在桌子前烦躁着翻弄着书册,也许是眼前的东西没有满足他的心意,将手中的书摔了出去,转而走向书格前,将上面的书挪动位置,眼前的书格竟然一分为二,缓缓打开,姜絮眼睁睁的看着他进去后,书格又关闭如初。
确认无人后,姜絮小心翼翼的推窗而入,桌案上凌乱不堪,纸张散落一地,上面的字迹也和主人一样疯癫,姜絮看了半天也只勉强分辨出“徐良玉”、“三十两黄金”等寥寥几字。
“喵嗷——”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猫叫,姜絮神色一凛,寻声望去,一只小黑猫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跳上桌子,打翻了砚台,墨汁晕染了一片,将上面的字迹盖住,只留下落款“楚璟,字云深”。
姜絮这才看到楚家少爷的名字,小黑猫估计被主人宠的无法无天,面对生人也不害怕,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小黑猫舔着爪子,耳朵动了动,将头转向了书柜方向,姜絮忽然意识到楚云深要出来了,正欲推窗离开,结果巡逻的人正在窗外。
门口又有守卫,窗户走不了,书架上的书又开始振动,姜絮手心一片潮湿,眼睁睁的看见书架逐渐打开。
小黑猫跳下桌子,迈着步来到楚云深脚边撒娇,楚云深俯身将它抱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着它溜光水滑的毛皮,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
楚云深看着桌子的惨状笑了笑,垂着眼眸低声诱问小猫:“闯祸精,又是你干的?”
小黑猫抗议的喵了一声,甩着尾巴跳出了楚云深的怀里,站在地上抽动几下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翘着尾巴向橱柜走去。
姜絮躲在里面,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楚云深,渐渐屏住了呼吸,那人跟着猫也走向橱柜,脚步轻缓,像是伺机捕猎的野兽,敏感又警惕的寻找着目标。
门缝视线太低,姜絮只能看见对方的脚步,每一步都像鼓点,伴随着姜絮紧张的心跳作响。
她反手握住匕首,随时等待着机会出手,然而对方却在离她不到半尺的地方停下来脚步,转身离开,视线里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
姜絮皱起眉,但是没有贸然出去,反而静下心自己辨认着外面的声音,没有了猫叫,也没有脚步声,寂静的诡异,仿佛刚刚的人与猫在一瞬间消失了,从未出现过。
姜絮疑心未消,忽然瞳孔紧缩,刹那间将头偏向一侧,眼前剑光闪过,长剑擦着她的耳朵,穿透了柜门,嗡的一声钉在了墙壁上,若非她反应迅速,此时已经刺穿了她的一只眼睛。
外面终于传来低声的怒喝。
“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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