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那年冬天流感肆虐,冯宛粲也不幸中招。
周五晚上她突然咳得惊天动地,连一向严厉到没人性的教导主任在窗外听见了,都生怕她传染给别人,火急火燎打发回家静养。
没法,周末那天,赵必珲只能遗憾接受,索性自己独自前往。
因为刚写完一套卷子,面色疲惫,嘴唇干裂,头发胡乱扎成马尾。
身上是一件在那时的她看来有些俗套的淡红羽绒服,衬得一张脸在冬日寡淡的阳光下分外白皙。
她哈着冷气,睫毛上几乎结上了霜花。
在电影院门口买了一杯奶茶和一小桶爆米花。
开场时,济济一堂,双休日上座率不少。
她还是偷偷观察每个人的脸,寄希望于他会出现。
费琼斯没找到,倒看到后排的韩余朗和他一群跟班。
韩余朗因为家境和长相,在班里人缘极好,到哪都众星捧月。
女生也爱和他嬉闹。只是后来都发现他行动上没轻没重,语言上招猫逗狗,越过界也浑然不觉,所以逐渐在女生中名声毁誉参半。
所以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弯下腰悄悄落座。
按照宣传术语,这是一部战争悲剧严肃正史,哭倒十三亿国人,绝对的良心巨作。
电影刚开场,便是一副颓废美艳的秦淮河景象,镜头不断地贴着女演员的身材醉翁之意不在酒。
赵必珲只觉得眼花缭乱,直到教堂里的女学生出场才有了点亲切感,她喜欢那个眼神漆黑执拗的民国女孩。
但剧情很快急转直下,国破家亡的背景被增添上香艳的救风尘意味。
当日军闯进教堂里时,她嘴里发苦,如鲠在喉,耳边交响着尖叫和哭喊,双膝不受控制地发抖,最后吓得一把捏爆了奶茶杯。
想提前离场,却双腿麻木,难以动弹,简直痛恨自己这么废物,又不是真的,还被吓成这幅怂样。
她控制不住地代入那些悲惨的女人,控制不住,过分感同身受简直是一种病!
最终,不干净的女人为了干净的女人自愿赴死,感动了一众自以为高尚的观众。
但赵必珲看得胸闷气短,至散场腿肚子还打哆嗦。
她站在售票处平静好久,发毒誓从此避雷这个导演的所有电影。
正揉着心口大喘气,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鼻腔中猝不及防捕捉到一丝气息,就好像,好像新上紧的琴弦,那清冽的松木,落满冷的雪。
楞楞抬头,却是一张皎洁精致的脸庞。
费琼斯,她刚被吓过的心脏又超负荷工作。
只是刚才的场景太吓人,几乎忘了怎么做表情。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绝对状态不佳。
左手臂弯里抱着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的爆米花,右手还捏着奶茶杯,面色苍白,双眼发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他竟然笑了笑,小声问:“很吓人么?”
看到了他的笑容,大脑又是宕机许久。
偷看他这么久,可从来没见到过他的笑容。
班里人都在传他其实是个面瘫,不会做表情。
没想到真的会笑。
而且……
笑起来更好看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没再开口追问。
她现在不想说话,但对他还是勉强支起精神回应:
“说是吓人也不算,不是恐怖片那种,是……”
不是恐怖片那种吓人,是恶心,一种基于现实的恶心。
但她没办法对一个男生说出口,只能迟疑着。
忽然她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顿时耳后一热,紧张得睫毛纷飞,像一群受到惊扰的蝴蝶。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个激灵,她反应过来他看到不是她的眼睛,而是睫毛。
难道睫毛上有东西?
连忙抬起手肘,蹭了一下眼睛,一点水渍,是霜花还是泪水?
她有些尴尬,沉默着低下头。
视线里他的手指了指她的羽绒服下摆。
目光也延顺下去。
原来方才捏奶茶杯子挤出一滩液体沾染在羽绒服上,淡红变为深红,还散发着阵阵人造的甜蜜。
衣摆上的深红,犹如血迹一般,她想到了方才电影里女人凄惨的死亡。
那深红径直翻涌,滚上面颊。
费琼斯掏出纸巾递来。
她没反应过来,一时连谢谢都开不了口。
他以为是她双手占着不方便,便自己弯腰捻起衣摆准备擦拭。
她脑子哄得一声,率先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不悦。
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么亲密可以做出这样越界的行为?
忙把奶茶放在柜台上,接过纸巾,微微后退,连声说:“我自己来。”
她并不是多么纯情羞涩的女生,时刻谨守男女大防。
但从小性子有些古怪,朋友很少,加上初中时的经历,于是建立起了极强的边界感。
只有在自己的私人领域,她才有安全感。
接过纸,发狠搓揉着衣摆。喉咙里哽咽着一大股怨气,似乎也有些发烧,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引得大厅路人侧目。
好半天总算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
一旁的他一直保持沉默,但从未离开。
毕竟那些心动难以压制,渐渐复苏,她到底还是问:“你也一个人看么?”
她没敢问那张彩纸里的秘密电影票。
“嗯。”他点点头。
“我可能不太喜欢这个类型,嗯,我的意思是至少情节上是有头有尾的。”
她担心他喜欢这个电影,语气小心翼翼,说得模棱两可。
“我没太注意。”他又笑。
“那你看的是什么呢?”她的呼吸终于逐渐平息,也能调动嘴角肌肉,给出一个大方的微笑。
“我看电影一般是学习正常人的交流方式和规则。”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一下又原谅了方才的越界。
好莫名其妙的理由!
“那你学到了什么?”
他摇头:“没有,很多地方都让我很困惑,不过,大部分电影都这样。”
她眼前一亮,正欲吐槽,身后突然又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
她忙回头,却是同班几个男生,带头的正是韩余朗。
他信步走来,毫不客气地从赵必珲怀中的爆米花里抓出一大把,边吃边问:“原来你也来,可以和我们一起啊。”
赵必珲清楚他对任何女生都这样,只随口客套:“我也是一时兴起。”
“这样,那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说着就想把胳膊搭在她肩上。
赵必珲忙闪身躲开,皱眉:“怕是不同路吧。”
费琼斯突然不动声色地从身后凑上来,站到她右侧。
本来那群男生对他只装看不见,这下只好不尴不尬地问候几句,像是才发现似的。
又迅速转向赵必珲,继续纠缠:“我知道,你家是住城南吧,我也能坐16路公交,走一起。”
赵必珲心里默默翻一个白眼,又不想拂同班的面子,何况以后体育课装病有体委帮忙方便不少,还是讪讪一笑答应。
韩余朗那群人走在前面,不时几声聒噪钻进她耳朵里:
“这片子太劲儿了,导演太会拍了。”
“尤其是脱旗袍那段,靠,这也能播。”
“你小子什么没看过,这么点就兴奋了。”
“你见识多,不还是看得哈喇子都快出来了。”
赵必珲心里又一阵发堵,磨磨蹭蹭一会儿,终究实在感觉不太舒服,焦急回家休息,还是硬着头皮迈开步伐。
出电影院,已是夜幕四合。
一群人在公车站等车,其他男生都陆续乘车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
赵必珲笑着对费琼斯问:“你搭几路啊,怎么也等这么久?”
“嗯,我也16路。”
赵必珲刚想点点头,哪知韩余朗突然拆台:“什么呀,你家在城东吧!”
“啊这。”赵必珲莫名其妙起来,忙打圆场,“好像16路后一段也是去城东的。”
费琼斯的脸突然冷下来,在霓虹灯下如石雕般静谧,声音也骤然降低几度:“我回另一个家。”
赵必珲琢磨出这句有些异样。
谁还有两个家?只怕有些不可说不可说。
不便探查别人**,正绞尽脑汁想缓和尴尬的氛围,幸好16路公交及时赶来,犹如神兵天降,她忙嚷道:
“车来了车来了,快上车吧。”
正好赶上下班高峰,一辆车挤得东倒西歪。
赵必珲扶着车门旁的扶手,一左一右两个男生之间一股股冷气在互相攻击。
车身摇摇晃晃,她红着脸是想趁机倒向费琼斯,但又想此举有些轻浮,便把面前扶手攥得更紧。万幸车厢昏暗,看不清她的心思。
韩余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班里的八卦。
谁谁谁好了,谁谁谁分了,谁谁谁好了又分了,谁谁谁分了又好了。
赵必珲听得无精打采,只偷偷用眼角余光偷瞄费琼斯。
车外的灯光经由窗口一寸一寸拂过他的面庞,像是被这尊雕像镀金。
如果韩余朗的五官是舒适内敛,费琼斯的五官就美得太嚣张。
这颗颅骨上的每一处,所有比例,所有角度,都是精妙计算后的杰作。
只可惜本人孤僻寡言的性情,让整体呈现出的,并不是多么摄人心魄的风姿,反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公车猛地急刹,赵必珲摇晃一下,忙像个考拉一样抱住扶手杆。
恍惚间似乎有人扶了一把自己的手臂,晦暗下也分不清楚。
车窗外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一幅幅霓虹灯闪出交错的五彩线条。
赵必珲简直觉得这车有些漂流的姿态,似乎在云端起伏,心中陶陶然,载着一车流连的碎梦。
中途停靠一个不着边际的站台,谁知道费琼斯竟忽然一言不发地下车。
赵必珲刚想开口,忙又止住,突如其来之间连再见都忘了说,只注视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尽头。
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格外长,像是无限延伸,直接长到她的心里,每走一步,心中便被揪扯出惆怅的痛意。
她知道那里应该不是他的家。
本章看的电影就是《金陵十三钗》,文中女主的反应是我的真实体验。
犹如前几年博主她们的武术俱乐部对《满江红》的批评:如果男性角色不宜在银幕上奇观化地展示被阉割,那么女性角色也同样不宜奇观化地展示被骚扰与qb。女性角色更不应该依据贞节的完整与否划分出高低等级,妓女们的命也是命,不应该总是为了拯救象征未受侵染的家国净土的纯洁少女、而牺牲自己一生被侮辱与损害的“贱命”。
这是我对这个导演的态度,无关演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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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看烂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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