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盏银台

僵在怀里的姑娘仿佛已石化成一根头脑空空、无法动弹的木头,这会儿见鬼般盯着她,唇瓣颤了又颤,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得出。

对此,年长者给予她最大的宽容和耐心,慢慢放下手里的书,轻声细语地继续询问:“好摸吗?二小姐可还满意?”

藏在笑意下面的刀刃实在锋利,姑娘被她唬了下,感觉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下意识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去。

瞳孔内部又是一番剧烈运动。

她呆滞两瞬,飞快缩回不老实的手,抱着自己的被子盖住臂膀滚到最里边,生怕再晚一刻就要痛失右臂。

谢青珏脸颊涨得通红,没敢再抬头看女人,近乎语无伦次地胡乱解释:“……我,我没想这样……不是,抱歉……”

女人翘了下嘴角,饶有兴致地倚着床头听她颠三倒四讲话,没有打断。

刚刚苏醒、又遭受巨大惊吓,脑袋里应是被搅成了浆糊,谢青珏越描越黑、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只会嗫嚅着道歉。

见年轻的姑娘窘迫止住声、脖子耳根都着了火似的,秦玉唔了声,算是看够戏了:“下去,我要换衣服。”

姑娘赶紧点头,差不多连滚带爬地狼狈逃下自己昨晚誓死守护的床,早忘了这间房的原主人是谁,只来得及匆匆套上件外袍。

她风风火火地赤脚走了两步,陡然反应过来,又连忙折回去把自己落在后边的衣裳鞋子全部抱走,一口气躲进屏风结界里。

等谢青珏再次出来,外头的人亦收拾完毕,换上条绣着墨绿纹路的黑色长裙,这会儿抱臂站在门边向外望,不晓得在看什么。

听闻身后的动静,秦玉偏头投去目光,只见方才还惊慌失措、吓得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的咬人小狗重新穿戴得衣冠楚楚,脸上挂起得体又客气的表情,活像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完全失忆。

装模作样的嫩芽子。

秦玉懒得戳穿她,淡淡告知:“如果有杂事要处理,现在就去弄。接下来少则半个月、多则个把月,你都不能出门。”

走至女人身旁的姑娘怔了下,立马反应过来她应当是要教导自己如何掌控伴生物。

谢青珏认真思索:“确实有件事要与阿姐说。”

被岚州人坑进秘境的仇她可还记着呢。

若非秦玉及时出手相救,谢青珏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境况下,她们一行人最后要如何收场、又该付出多大的代价。

再过数年九州会试就要开启,事关势力博弈,非她一人所能决定,得先告知谢家主,由家主与长老们商议后做出判断和处理。

女人颔首:“我与你同去。”

谢青珏眸光微闪:“前辈也有事情要与阿姐说吗?”

“不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好奇一问。”

姑娘伸手做请,温吞吞笑了笑:“事不迟疑,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这个点谢家主应当还在书房中处理文书或者在院子里练剑,但以防扑个空,谢青珏仍提前用传讯符与她联系好后才跟秦玉一块儿前往谢云迢的院落。

比起有闲情逸致打理院子的谢二,谢云迢对衣食住行更为不挑。

她如今所居之地并非当年单独拨给她的院子,而是历代家主的住所。

这院落的前主人,是她们姐妹俩的母亲,谢锦书。

除却无甚记忆的幼年时光,逐渐长大后的谢青珏并不经常踏足此处。

“何事?”

谢青珏的谨慎是正确的,谢家近来招收一批新的门生、族内亦有不少族人到了外出试炼的年纪,若非接到那张传讯符,谢云迢现在已经在大厅与长老们共同商议相关事务。

专门腾出时间的谢家主端坐于书房内,面前案几上已摆好三杯热茶,见两人并肩走进来,目光不由得在秦玉身上微顿,既而看向谢青珏。

姑娘瞄过身旁的人,斟酌了下,觉得说与秦玉听也无妨,便端起茶盏,将自己与同伴在历练途中遭遇坑害的过程以及对那些人身份的猜测一并告知谢云迢。

那时候谢青珏仍在灏州范围内游历,才参加完雁云城举办的大比,在比试结束后与早早约好的司遥和宋家姐妹们汇合。

一行人聚集没多久就听闻辰州地界武学风气浓厚、民风彪悍,于是计划前往辰州挑战各座城池中设置的比武擂台,以求获得修为与功法上的增进,好为几年后的会试做准备。

但她们才走到两州交界处的城池中、尚未真正踏入辰州领域,就在驻足休憩的酒馆里遇上另一伙儿服饰各异的人,说是也想前往辰州历练,希望能与她们同行。

若依谢青珏与宋兰馥的谨慎性子本该果断拒绝,奈何她们旁边有只耐不住寂寞且极喜欢人多热闹的聒噪小鹦鹉。

没等两人想出适宜的说辞来婉拒,队伍里被人家投喂了几口酒的小鹦鹉就已经跟对面的人聊得热火朝天,闻言后趁着酒劲儿满嘴答应。

而看似孤傲泼辣、实则淳朴单纯的司圣姑亦没有什么意见,倒叫谢青珏两人不太好再出声拒绝。

当时没看出异常,对面几人修为也没她们高,左右不过同行一段路,到了辰州再找机会分开就是。

她们索性应下。

然后……就被引到秘境所在之处。

等她们反应过来,方拔出武器对上几招,便被突然开启的秘境吞噬了进去。

过程甚为丢脸,结果很是惨重。

别说那只热情洋溢却蒙受欺骗的小鹦鹉狠狠摔上一跤、又被宋大拎着耳朵好一通教训,打了霜一般,恐怕再不敢随意喝陌生人递来的酒、搭陌生人的话。

连谢青珏都暗自下定决心,日后出行游历时要拒绝所有陌生修士的同行请求,也定要看好宋岚宣和司遥,可别再给心怀不轨的人坑了。

出于一些不足为旁人所知的自尊心,谢二不太想将丢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告知谢家主,就只挑出重点说。

差不多说好了,她喝了口水,简短总结:“岚州似有异动、所图甚大,阿姐或许得提前做好准备。”

“这段时间不太平,族人与门生出行时都得注意。”

谢云迢安静听完,颔首应下:“你安心在家中修炼,此事我自会查清。”

话音微顿,谢家主注视着逐渐长大的姑娘,忽而平静道:“我谢家的人不是这般好欺负的。待寻到真凶,我会通知你,届时由你来处置。”

屁股好像被座椅上突然长出来的钉子用力钉了下,谢二悄悄挪了挪,移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嗯……若事关紧要,阿姐看着办就行,也不必大动干戈。”

谢家主垂下眼帘,捏起杯盖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似是没看出谢二的异样,神色依旧冷清:“无事。”

于是,被阿姊维护了的谢二小姐低下头把玩自己的手指,十分专注,仿佛要在上边摸出几朵花来。

可惜花朵并未盛开在她指尖,反倒躲躲藏藏地在她心房底下寻到个角落扎起了根。

此时,谢二又不太羡慕宋二了。

周遭莫名安静下去,秦玉饮着茶水将她们别扭的对话从头看到尾,见她们又成了长在一根藤上的两颗闷葫芦,不禁好笑,侧眸:“你先出去,我有事与谢家主商议。”

这是对谢青珏说的。

姑娘眨了眨眼睛:“我不可以呆在这儿吗?”

女人随手将茶盏放回桌面,故作沉吟,有些为难:“小……孩儿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大人讲话。”

中间怎会咬字咬得这样奇怪?

谢云迢忍不住看了秦玉一眼。

她想不明白,谢青珏却瞬间懂了女人略过的是个什么字,脸色忍不住一黑,碍于还在阿姐跟前,咬住后槽牙保持镇定:“我走就是。”

年轻的姑娘难掩怒意地站起来,秦玉斜着身子靠在扶手上,无视她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吩咐:“时间不会短,自己玩儿去,顺便到冯记买几盒点心回来。”

顷刻间沦落成跑腿小厮的谢二礼貌微笑:“前辈想吃什么?”

女人无所谓,她的口味跟谢青珏完全一致:“随便,你看着挑。”

脚步声渐远,房门被人打开,又合上。

等确认谢青珏真的离开,秦玉抬手布下阵法将书房彻底封锁,这才瞥向对面正襟危坐的人:“你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谢家主眉头都没动一下:“阁下修为远在我之上,若要对我不利,何须如此麻烦?”

“阁下想与我商议什么?”

话至此处,秦玉却不着急谈论原先想说的事情,反倒好奇般问:“如果她体内的东西被旁人、被……圣山发觉,你会如何处置她?”

这实在是个极为敏感且尖锐的问题,也是仅有谢云迢才晓得的秘密,连谢青珏本人都对此一知半解。

谢云迢眸色一凛,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又很快松开,眉宇间已覆寒霜。

可坐在她跟前的客人本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会看人脸色行事的人,对她转瞬即逝的失态视若未见,自顾说下去:

“五行根脉,是天赐,也是祸源。她如今不过元婴,身负根脉于她而言,就像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只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灾祸。”

秦玉直视谢家主:“不如将她放逐,或者废去她的修为、让她这辈子做个百年生死的……”

“慎言!”

谢家主难得喜怒外露,毫不客气地打断女人的话,冷声警告:“阁下越界了。”

直到这个时候,秦玉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者,仔细端详那双仿佛燃烧起幽幽火焰的眼眸,终于恍惚察觉到她们这两个性格迥异、并不算亲近的姊妹间极为肖似之处。

理智告诫她,莫要做不相干的事。

可在谢家主凌冽的目光下,秦玉却控制不住般,仍旧执拗且偏执地发问:“……你不是不喜欢她吗?她的出生、她体内的根脉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害死了你的母亲,你是恨她的吧?”

无法再忍耐下去,谢云迢脸颊紧绷,兀地站起离开座椅:“谢青珏是我的妹妹,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恐怕还轮不到阁下来置喙。”

“如果阁下想与我说这些,恕不奉陪。”

秦玉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没有再开口。

本该就此不欢而散,谢家主已拂袖行至大门,正要打开阵法结界,却被后边传来的声音生生定住步伐。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属于她阿妹的声音。

“何必急着走?你若不想听这个,我不提便是。”

谢云迢豁然侧过身,却见那名为秦玉的女修正凝视自己,对上目光后,嘴角下意识抿起。

下一瞬,秦玉抬手按上眉心,散去附着在脸上的灵力,显出底下的真容。

随面貌一同变换的,是女人身上的气息与灵力波动。

脚下仿佛被粘住、再动弹不得,谢云迢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视线于她满头白发上不住徘徊,随后蜻蜓点水般滑过女人脖颈处一圈浅色的疤痕,最终看向较谢青珏更为暗沉些的松绿色的眼睛。

嗓子里宛如坠下几块沉甸甸的石头,谢云迢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阿珏?”

秦玉蹙起眉,稍稍提起衣襟遮住那道露在外边的疤痕,没应她的称呼:“现在来谈谈其他事情罢。”

——————

买完点心,谢青珏一时闲着不知道该做什么,给司遥和宋大宋二传过自己即将闭关的消息后干脆去谢云迢院子里等着。

书房大门依旧紧闭,那两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到现在还没说完。

她背起手打量院子里的景色,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一边分心想想自己加在梅子酥里的东西,嘴角忍不住挑了挑。

“她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姑娘在外头溜溜达达地瞎转,却不知书房里头的两人正立于窗边看她。

突然多出一个阿妹让谢家主到现在还没恢复往日的沉稳,她迟疑片刻,暂且想不出适宜的称呼来区分阿珏和阿珏,干脆不说名字。

身旁的人已重新戴上灵力幻化而成的假面,此时靠在窗边:“若非出了点意外、需要你相助,我也没想告诉你。”

秦玉语气冷淡:“我不会留太久,等该做的事情做完,我就会回属于我的时间线。”

谢云迢轻轻拧眉,颔首示意明白。

二人一时无话。

准备出去前一刻,年长的阿珏看着窗外的人,忽而再次问:“你恨她吗?”

她并非喜欢逼迫旁人倾诉心肠的性子,可这个问题在知晓前尘往事后便日日夜夜折磨着她,叫她死也死不明白。

偏偏她的阿姊早早去了,没人能给她回复,如今便只能像条流浪狗般闯到别人的阿姊面前来寻求一个答案。

谢云迢默然片刻,与她并肩站着,同样望向院落里那个年轻的姑娘:“……我曾不喜于她。”

即使明知她的无辜,也依旧心怀芥蒂。

“但阿珏是我的亲妹妹,是阿娘拼死也要护其周全的孩子。”

视线落于比自己还要年长些的女人身上,谢家阿姊低声告诉她:

“阿娘去世前仍牵挂着阿珏。”

“我亦从未恨过阿珏。”

因母亲逝世而被迫担起整个家族的年轻族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刻意回避那个孩子。

她保守着只有逝世的母亲和自己才知晓的秘密,无声拒绝年幼孩童的亲近与示好,却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静静观察、守护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阿妹。

可惜,混杂着复杂情感、未诉诸于口且不能被人感知的爱无法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爱。

接二连三的碰壁后,年幼的孩子终于学会知情识趣、独自呆在自己的院落里度过幼年与少年时光,刚成年便离开家、四处游历修炼。

若非此次遇险,谢青珏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回谢家。

秦玉长睫颤了下,声音轻似云烟:

“是吗?”

分明话题由她接二连三提起,但真正从谢青珏的阿姊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女人心中却一派意兴阑珊,空空荡荡,再装不下其他。

秦玉揉碎从壶里折下来的花,垂下眸,耷拉着嘴角:“把通天塔顶层的令牌给我,我要带她进去解除封印。”

通天塔顶层布有重重阵法,灵力较其他领域充沛数倍,非持家主令不得进,原是供族中几位老祖闭关的地方。

但现在,云华老祖飞升、奉真老祖渡劫失败身死道消,明心老祖更爱四处云游,赤松老祖则定居于执刑堂后山,倒叫顶层空旷下来。

到那里解除封印确实稳妥,谢云迢没犹豫,从戒指中取出一枚古朴的玄色令牌:“只管去就是,缺了什么就与我说,我用传送阵送上去。”

秦玉接过令牌,指尖摩挲两下:“确实有些东西需要你帮我留意一下。”

“你说。”

见谢云迢点头,秦玉拿出一个锦袋:“水灵或木灵,如果你遇到就顺便帮我买下来。”

谢云迢不动声色地将那袋子推了回去,思及方才秦玉嘴里的意外,又想起她脖子上的疤,语气严肃:“你身体有恙?”

年长的阿珏可不是听姐姐话的乖乖崽,并不看谢家主的眼睛,也不欲将实际情况全盘托出,仅轻描淡写:“暂时死不了。”

谢家主不说话,只盯着秦玉。

晓得她打定决心不收,秦玉干脆将装满灵石的袋子扔回去,丝毫不为谢家主的眼神所动,朝外头抬抬下巴:“出去罢,该等急了。”

虽说不会留太久,但终究还有时间。

谢云迢也不急这一会儿,深深瞟过她,率先挥袖撤去阵法、打开房门。

“阿姐!”

谢青珏百无聊赖地于谢云迢院子里四处转,这会儿蹲在鹅卵石围成的池塘边逗鱼,耳朵突然一动,回头看去,果然瞧见背着她谈话的两人终于舍得从书房里走出来。

但这气氛好生奇怪。

谢二警觉地打量二人,鼻尖动了动,在心中猜测她们身上湿漉漉的气息从何而来。

不会趁她离开,在书房里打了一架吧?

“傻愣着干什么?点心呢?”

一句话将谢二拉回现实,女人负手走来,还是那副讨人厌的姿态。

谢二却并不恼,反倒真心实意地弯起眸,乖乖将买回来的点心就地取出,含笑递去:“新出炉的梅子酥,还热乎的呢。”

心不在焉的两个人都没仔细瞧,随手取走一枚点心。

谢云迢的目光本来在两个阿珏身上来回打转,但捕捉到谢二的笑容时,心头兀地察觉不对劲。

恰好此时已咬下一口点心,被误伤的谢家主嚼了嚼,脸色骤然古怪起来。

已经来不及阻止,秦玉心情不佳、正思索自己的事情,看也没看就径直朝嘴里送。

谢二唇边蠢蠢欲动的笑意愈深。

然而,下一刻,恶作剧的坏心眼儿小狗也不禁傻了眼。

咀嚼幅度渐缓,女人面无表情地瞪她,两只眼睛里霎时泛出泪花,连带周围一圈眼眶都红了大半。

修为高深莫测的坏脾气前辈含着泪,声音冰冷:“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谢云迢一言难尽地看看她们,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倒茶。

恶作剧的效果过于显著,孤立无援的谢二后脑勺慢慢流下冷汗,不禁后退两步,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回答:“就、就放了一点点辣椒粉。”

话音方落,秦玉顶着被辣出来的、止也止不住的泪水,遽然冷笑,随后趁谢青珏没反应过来,猛地捡起一枚梅子酥塞进她嘴里。

刚倒完茶水、走至书房大门,谢云迢便神奇地发现庭院里哭鼻子的阿珏从一个猛地增殖成了两个。

“……”

谢家主沉默,谢家主再次转身,干脆将手里的茶盏换成了茶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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