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皇

大燕定都华京,国姓姓秦,当今天子顺应帝秦顺登临大统未久,改年号顺应,意在顺应人为,正是顺应三年。

燕国刚从长年的战火中脱身,泱泱大国中原统御,尚未及在短短的平安岁月中沉溺下来,就先被早些连年的战争拖垮了身家,国库虚空,民众生艰,四地战火烧过的地方还在艰难地重建家园,万国来朝之邦,仅剩华丽又巨大的空虚外表,里边的根系早已是奄奄一息,剩了个外强中干仍在强撑的表皮。

顺应皇帝登基三年,接手江山未久,新皇的新字还没摘下,时间就车轮似碾过三年,忘性大些的,怕是年初才发生的事也觉得是几年之前了。而对于顺应帝本人而言,三年时间则如白驹过隙,短短时间未及展开手脚,满朝盘复的根系,内忧外患的国事,到了手中,具是一摊烂摊乱麻,纵使有心重整江山,唤来清明,也被这巨大的累赘表壳拖累,所有心思无处施展。江山社稷仍在飘摇中蹒跚而行。

民生不知事,唯有日子仍要过,该吹奏的笙歌在华京的平安河上栩栩飘荡,日升月落,活着的人在满地血泪上耕种鲜花,若能浑浑碌碌滚过几十年,兴许又是一番太平盛世。

清风悠荡,吹过漂浮芦苇的河面,吹过金碧玉瓦的屋檐,落在金殿宇的窗棂上,把坐靠窗边的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吹落两根发丝,轻轻悄悄地搔了搔他过分苍白的面庞。

男人穿着明黄的衣袍,衣服骨架略显空荡似的,虚虚地架在他的身上,衣裳底下,是男人瘦得有些过分的身躯,仿若他穿了两件衣裳,底下那件,是张薄皮搭在骨骼上。也因为面皮上没有丁点丰裕的血肉,枯瘦的薄皮上突出了骨,让原本温润的面庞多显了一丝阴鹜。

侍奉他的内侍总管冯天庆站在不远处悄悄抬起眼皮,眼珠子立刻倒映出埋头在桌上堆成小山高似的公文中的男人,冯天庆在心底叹了口气,新皇登基不过三年,短短三年,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这偌大的江山就已经把人消磨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冯天庆虚岁五十有六,在宫里工作的时间也超过了四十年,先后服侍过两代皇帝,加上如今,已是三朝老臣。顺应皇帝还在襁褓时的模样仍在眼中,更是一路看着他长过来的。从狼狈无助的小皇子长成了温和隽雅的青年,然后断断续续几十年,又被消磨成如今模样。

顺应皇帝秦顺,是先帝昔年最为不喜的皇三子,非嫡非长,母族身份低微。

秦顺生母原是东宫一名婢女,先帝继位后得封美人,好光景没几日,就因难产而殁。美人生途短暂潦倒,死后无殊荣在身,一生也仅限于美人。先帝年幼时受嫡庶之争磋磨,上头的嫡长兄早逝、死因蹊跷,生母孝贤皇后也在夺嫡之乱中受人陷害郁郁而终,是以先帝一生及其重视礼教尊卑,王子皇孙无不出身名门正统,唯独三皇子是个例外,先帝自然不喜他。

况且先帝子孙丰厚,先后迎了两位皇后,光皇子便有十六之多,势力交互同是盘根错节,复杂庞大,一个婢女所出且不受重视的皇三子实在不算什么。

——谁都没能想到,最后竟是这位毫不起眼的三皇子最终坐得大统之位。

日过午时,案桌前埋首的男人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冯天庆等着许久,心底嘀嘀咕咕了几回,考虑到眼前男人身体金尊玉贵,本身就消磨了元气的身子,实在是饿也不敢饿,伤也不能伤着。冯天庆想着这位爷倒也不是容不得人劝的性子,在心底又数了几声,还是迈着小步凑上前去,在他身旁不远处低声提醒着:“陛下,过午时了,该歇歇了。”

眼前男人听到身前的话,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给了前边人一个眼神,冯天庆见着他没有不悦的意思,于是接着再劝道:“陛下进些东西,缓缓再看吧。这白纸黑字的,看久了也伤眼睛。”

他望着冯天庆开开合合的嘴型,想要分辨什么似的缓了会儿,然后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他顺势往后挨在靠椅上,一手揉着本就陷得深邃的鼻梁上方,可那骨子疲态怎么揉都没法缓解,眼睛只干涩得厉害。

秦顺又问了一遍:“现在什么时候了。”

冯天庆只得再答:“回陛下,刚过午时了。”

冯天庆瞅着他的脸色,朝底下的人使了个眼神,立马有人上前铺开台子,将几盏茶碗碟抬了上来。饭食一上桌,冯天庆就在一旁跟着劝道:“今日膳房依着太医们的药方指点做了些好入口的膳食,说是能安神补气的,陛下多少用一些。”

秦顺抬抬手,冯天庆立马会意,在一旁替他布菜。

秦顺缓好了一点儿,才悠着依冯天庆捡好的每样试了一些,再多也不肯进了:“又是苦汁又是药食,真是半点儿味道也不见,舌头都腌出药味来了,进什么都见苦。”

他兴许只是一句抱怨,周身的人赶忙跪下连连告罪,秦顺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告罪声联想起了前朝,看着这些伏跪一片的身影更是觉得烦闷,冯天庆侍奉他侍奉久了,多少也摸出点儿这位新皇的性子,便顺势叫说:“惹人心烦的东西!还不快下去!”

冯天庆想了想,等周边人下去全了,又大着性子劝着新皇道:“陛下玉体金贵,太医御厨们也不敢怠慢,是药三分毒,药多了也伤身,太医坊才联合御膳房折腾出了这什么劳什子的膳食。这些不走心的东西,素日贱惯了没个贵人成算的,味道欠了些,奴再叫他们掌掌。”

冯天庆嘴上骂归骂,到底是帮底下人说的好心,秦顺心里清楚,也懒得怪罪这些,只摆了摆手。

冯天庆卖乖道:“依奴看,这些药石苦汁都不必,陛下只是欠了休息,若能好好休息一下,就见着大好了。”

秦顺往后靠着闭着眼,仿佛真是听了冯天庆的话小憩了一瞬般,他仰着头不自觉地喃喃道:“要真能休息一会儿倒好了。”

冯天庆便不敢再多嘴了。

他休息了小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转头问冯天庆道:“诏令发出多久了?”

冯天庆闻弦知意,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低头算了一会儿,回答说:“中书三日前刚发了诏,以传令官的脚程,约莫月底能到雁绝关。虎狼急行也需十来日,四月中旬当能进京觐见。”

顺应年初才结束了常年累月的硬仗,险险将国土山河保下了,江山社稷到处都是亏额,新朝多沿用了旧制,元年的科举也暂时停摆。现在是顺应三年,新皇秦顺正准备迎接他上位后主持的第一次科举,满朝酸儒老生,旧制多留旧臣,秦顺想要重整山河,改革新制,科举纳入的新鲜血液不可谓不重大。眼见将近殿试的时间,秦顺喊了中书连发三道诏令急召顾北侯谢白入京。

名为述职,实则坐镇。

“边关苦寒,去年见报,谢侯一身伤病不知如何了,好歹华京气候养人,药补都足,将军府空置许久,可叫谢侯多留些时日。”秦顺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忌思左右也盼的,可叫他盼着谢侯入京了。谢侯一回来,他也要多留些时日的。”

皇家的体己事,冯天庆总不好再插嘴,好歹秦顺也只是一番感慨,没真打算听听旁边的人有什么意见,叫人听着就算了。

秦顺想想又说:“快到姑母的日子了,朕政事缠身难以顾及,差使人去了么?”

冯天庆点头:“都照惯例准备了,”想到秦顺刚提及将军府,他随即又补充说,“将军府也是早早就备了,听人说,将军府的大管事早些日子便往护国寺送东西去,每年不曾落下。”

秦顺点点头:“听闻谢侯幼时是教养在姑母跟前,感情极好,他也是有心了。”

有关昔年的旧影,冯天庆比他更为熟悉,只是借了他百千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大咧咧地卖老。新皇面上瞧着随和,也就是比难伺候稍好了那么一线,再无能再随和,他手底下可是掌着他们这些人的脑袋的,冯天庆可不敢卖这个乖。

早年的皇宫内尚没那么死气沉沉,先帝虽然重视嫡庶重视正统,对底下的妃子和皇子公主们却不苛待,皇子公主们到了年纪都得一同进上书房学习,放了课便拉着玩伴胡闹。早一些年,宫内还是能听见其乐融融的笑声和孩子们嫔妃们的热闹声响。那时宫花姹紫嫣红地开遍了宫墙的墙头,腊月里连同宫女们发髻上都挂着不败的簪花,待春来风吹过,紫禁城暖洋洋的都是花的香气。

朔风吹过,二十年间,宫闱见了萧索。

民间总有唱衰的声音,甚至有人私底下总偷偷说,顺应皇帝的顺应实在不祥,若只是年号还好,顺应天和民调,中正温和,无功无过。可这顺应应在了皇帝身上却显了懦弱出来,缺了帝皇之气,这仗便总是打了一场又一场,江山仍在飘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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