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不正虽然身子不利落,但好歹冒了个‘先生’的名义,在其位某其职,晚饭后就检查起徐云的功课来。徐云抓笔不太稳当,写字像狗爬,认字伤眼。秋不正尽职尽责,伤了好几盏茶的眼,才勉强把徐云的大作拜读完。付出莫大代价和时间的秋先生没有任何指教,撂下功课温温柔柔就是一句:“重写。”
徐云:“啊————”
秋不正整个人都塞在轮椅里边,听见徐云不乐意的叫喊往前探了探,伸长了手左右往他脸蛋上一掐,把那声长长的“啊”掐在了徐云胖嘟嘟的脸颊里。秋先生心一点儿也不软:“你啊什么?就一个抄写你都能抄出个新章来,这玩意儿叫你再读一遍你都未必读得清楚。照搬原文的东西,四句有三句狗屁不通,剩下一句倒是通了,通了这一处也联系不起那前后不通的上下文。这狗肠子比你人肠子的转弯还要多些,一个屁愣是半天没能放出来。”
徐云一点儿不想帮狗放屁,他闻言一下子耷拉在桌子上,眼神都没了精神,没精打采道:“可我写了两天。”
“嚯,”秋不正挺惊奇,没想到这小小的狗屁文章竟然也能花费两天时间,有这时间去吹水玩乐都比写这完蛋玩意儿强。至少说明这孩子只是顽皮,但不傻,不算白白浪费了时间。为人师表,秋不正不好发表这么‘玩物丧志’的言论,只好委婉道:“那你还挺有天赋的。”
徐云听不懂好赖话,有没有天赋他都不想重抄,无奈秋先生低头不见抬头,想逃都逃不了。这个病秧子每天跟个铁王八似的吃了秤砣沉了底,自己不爱动弹,就把学堂里的那几个动弹不了的萝卜小兵看得死死的,徐云近水楼台,特享秋先生‘事必躬亲’的殊荣,眼神格外绝望。徐云说:“仆奶奶说,我以后会和我娘一样当个大商,大商算数好就行了,为什么还非要抄这些东西啊?”
“咳!”秋先生正好在喝一口茶水,听他这话又想笑又想嘘他,好悬没把茶呛出来。秋不正抖抖领襟把茶放下,回想了一下徐云那二五眼的算术课业,打了几竿子也没想出来徐云的‘算术好’和‘当大商’之间有什么能和徐云本人够搭在一起的联系。秋不正本着最后一点尊老爱幼的人性光辉没狠狠打击徐云,评价道:“那商字几笔画我看你都写不出来,还说要当大商。你知道大商是个什么东西吗?”
涵盖徐云短短的六年人生,他连下江都没出过一次,大字几个都抄不稳,周围的人就是他的全部,哪里知道什么叫大商?周围人怎么说他怎么应而已,对‘商’的定义就是他亲亲的老娘。秋不正看他眼神懵懂,竟也耐下性子来说:“商,就是将一地的特产货物运到另一地去当稀缺物什抬价卖了,这两地之间的往返路程就叫行程。跑在多地之间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搭建起物什的流通路线的人,就叫行商。”
“出发和目的两地之间路途遥远,一路走便可一路置换,路线的拟定也有讲究。就比如说咱江南,”秋不正举了个例子,“南方这块背靠饶河,风调雨顺,物产自给自足,冬不见雪、稻生两季。于是丝织成锦,绫罗迤地,布料要往轻了、柔了、薄了上钻研,不是上上品卖不出一个好价;但同样的东西拿到北疆去,光是弹好的棉花就能卖上三倍价,麻织、熟布更是供不应求,次等的绸缎也是富户人家往来时拿得出手的金礼,更别提在江南流行的那些尖货。”
“同样的,北疆地广,但地势严峻,风雪埋严了矿藏宝珠,淘得金宝银矿,到了南方或京中能叫出天价。还有盐铁药马,唔......”秋不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觉得有些话不大方便和孩子解释,干脆嘴上打了个转弯,糊弄过去,“风土一例,人情也是一例。南地人情婉转,说话打着八个弯,一个铜板要有十二种使法,精准到每滴雨落到每粒米上的折价;北地民风粗犷,性子暴烈,做事直来直往,一言不合就给你表演一套‘大燕兴!’‘大奉兴!’‘大梁兴!’*......总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秋不正拿着自己的偏见把两地的风土都得罪了一番,这才懒洋洋道,“想和这些人玩低买高卖,你就得识货断物、精通他们的语言风俗,知道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想要什么,你得抓到人心里边最渴求的那些东西——早在他们自己意识到之前。”
秋不正轻轻呵笑了一声:“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坏、什么东西利润小、但是流通方便,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碰了要掉脑袋,你都得在动作之前全在脑子里过一遍,大商?大商就是人心里的鬼。”
徐云愣愣地听他掰扯,只觉得简单的一个‘娘’字在秋先生嘴里都被拉扯出了十万八千里。没等那些十万八千里在他脑内消化个一星半点,就听秋先生一锤定音地做出总结:“做鬼比做人难,你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会算数就能做大商,李老板听了要叫你笑死。”
徐云想了半天,低着头扒拉扒拉了几个字,挠着头扣着手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很诚实地抬起头说:“听不懂。”
秋不正:......
秋不正摆了摆手,他偶尔现一会儿德行,本来也没想叫孩子听得懂:“总之就是抄写比算数容易,你抄吧。”
徐云的眉眼嘴巴一下子就全耷拉了下去,憋屈巴巴地握着笔写大字,旁边还传来秋先生看热闹不嫌似的魔音绕耳:“抄齐整点儿,不行再抄。”
徐云更委屈了。
天气变化得快,在徐云拉磨驴工的努力下,抄到夜色都深了才勉强抄出了四分之一能入眼的。这小孩儿是个碎嘴子,没写两笔字就要去招惹秋先生说话。偏偏秋不正也不是个能闲得下嘴的人,他是个半路出家的先生,‘先生’的本职只能完成一半,说话比功课重要,徐云招他他就说,竟也由着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抄。可见徐云至今都没能脱离‘狗屁’行列到底是谁居功至伟。
窗外闪过一道似的闪电,没等人看清,一声惊雷就轰隆响起,声音大得像炸开在人耳边似的。徐云也不怕,傻愣愣地盯着窗外,看那虹光何时再起。
秋叶反应迅速,她懒得在屋里看秋不正散德行,天气又闷热,她本来在外堂做着明天的账房工,听到雷响迅速冲进书房内把徐云捉了。徐云大字没写几个,还在和秋不正瞎聊,看见秋叶冲进来也立马把嘴拉上了,秋不正朝他摆摆手:“今天我们就说到这儿吧,再说下去要叫你叶子姐怄死了,明天见。”
秋叶一只手抄伞一只手用肘夹着徐云,徐云因为不用再继续抄写下去乐得直呵呵,也和秋不正摆摆手:“秋先生明天见。”
秋叶给这一老一小的活宝每人公平地赏了白眼,撂下个“我送他回去”就跑得没影了。
秋叶脚快,身形利落,身上带着徐云这么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落在外头泥水和石子混淆的地里连半分声音都没响起,不到片刻,她就回来了。
天上黑云滚动,空气里潮水阴湿,雷声惊庭甫地一落,雨水就跟帘幕似的倾倒了下来。
秋叶前脚刚踏进屋内,雨水压着她的后脚淋下来,秋叶回头望着窗外,随手把伞挂在窗台上:“近几年连河潮都矮下去了,少见这么大的雨。”
“大雨不好。”
秋不正看着窗外叹了口气:“那么大的雨,要埋掉很多东西,庄稼也怕埋死了。”
他话音刚落,窗边又划过一道闪电,像是应景似的在昭示着什么,俩人心里默数着拍子,在淅沥雨声中等雷声降落。
拍子数到十,数到那雷声落了地,秋叶才在雷声的余韵中低声道:“我在镇上听到游商说,说都邺城外最近路过许多军爷往江平去,消息灵通些的商贩都怕要打起来了,想往北边走。一般人不认得军制,穿甲带胄的就算是军爷。这附近有配备穿胄制式的驻军就是李德平的一部,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调动。”
秋不正按着头,稍微使了点劲掐了掐鼻梁骨,叹了一口微不可察的气。他精神越发不好,听到这些有的没的就烦,比起这,他更愿意多看几十篇徐云那□□爬字,好歹他还能往其中找到些乐子。军部那些令人作呕的老脸,几乎要把几十年沉淀出来的小心思全都堆在皱褶里边,别说找乐子了,他看一眼没当场吐出来都算给面子。
雨势太大,秋不正靠近窗边,雨水打在窗沿上溅了几滴落在他手背上。夜晚冰凉的雨水一刺激,唤醒了他所剩不多的精神,秋不正模模糊糊地想:当年靖南三部哗变,仿佛也是在这么个暴雨天。
靖南三部原身出自于穆连云将军统领的靖南军。穆连云将军出身于江南十二水寨,父亲是位义豪,穆义士见多了水乱,尚存一丝仁义心,不愿一辈子被‘水匪’的身份攀咬人性,主动被朝廷诏安。后穆家协助朝廷攻打十二水寨,平了当年江南的水祸之乱,穆连云被朝廷敕封为威远将军。这些诏安后的义士在穆家的举荐下被编入原江南驻军打乱重排,组成了新的靖南军,归威远将军统领。
靖南军成分杂乱,成军年岁又短,后来穆连云前往北疆,手底下几个排头的将领谁也不服谁,都不愿意听对方的调派,靖南军在这种拉锯下渐渐地分成靖南三部,各位将军各统一部,守据一方。
秋叶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说道:“但,李德平不是穆将军的亲信吗?”
“哈。”这回秋不正是真没忍住笑了一下,“哪还有那么多的亲信。他要是真是够亲的,穆连云死的时候他就该脖子一撇下去告罪,也不至于撑过了水乱又撑过了哗变,这么多年还是看着这堆乱象搁这有的没的搔着痒。”
*出自大楚兴,陈胜王。但这里没有大楚也没有陈胜,全是秋不正的刻板偏见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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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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