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威远将军穆连云调职前往北疆后,靖南军因内部斗争逐渐分裂为三部。以李德平为首的一部、以张钧中为首的二部、以李伸永为首的三部。
一、二部大多都出自于十二水寨中,李德平一系是最早跟着穆家打出十二水寨的人,秋叶说他是穆连云的亲信,其实半点不错。穆连云连破六寨后,以张钧中为首的中立派见势不妙,主动向穆将军求和。这群中立派称是只求自保,不曾奸淫掳掠、不曾屠杀无辜,穆连云接受了他们的求和,后将张钧中一系并入靖南军中,为后续的剿匪出力献策。一二部不和已久,从前穆将军在时二人听凭穆连云调动,还能保持明面上的和平,穆连云调职后,两派的矛盾越发扩大,隐有势成水火之象。
三部多出身自原江南水军,李伸永对穆连云拜服,却对一二部的泥腿子们颇多微词。穆将军还在军中时,李伸永就曾当面直言过一二部的二位将军‘烂泥扶不上墙’,穆连云调职后他自然也不愿意听从二位‘烂泥’的指挥,自己独立了出来。
——还有几位,要么是在当年的哗变中兵变身亡,要么是参与匪乱被谢将军南下清理江南时砍了一圈,只剩下现在的靖南三部。
秋叶也算在靖南三部里混过一段日子,知道他们的联络据点,想法给三部同时递了消息,没到两天的时间,都邺附近忽然变得异常人来人往。
“果真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秋不正闭目养神塞在座位上听着秋叶回报情况,同时嘴也没闲着,躺在那锐评三部,“当年江南水患瘟疫横行,整整半个月时间这群玩杂耍的玩意儿没一个反应过来,搞出了个江南一带最大的灾变。病尸陈横、饿殍满地,不少人走投无路下自立匪寨,那些惨状没把将军们刺激到,反倒是这一‘匪’字跟踩着人家尾巴了,叫靖南军原地发生哗变,要不是正赶上莱芜侵入,一个月之内丢了三个港岸,这群人险些没把自己打回原形,一齐快快乐乐地参与当地与民同乐的活动中。”
秋不正向来看谁都不顺眼,刻薄惯了,半睁着的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现在到好么,一点儿捕风捉影的消息,两天时间不到,将军们齐齐到场了!快得跟前边那个靖南不是一笔写出来似的。”
秋叶撩开一点儿窗户往外边偷看着情况,闻言往他手里塞了一杯温茶,头也不回地劝:“您老喝点水润润嘴吧,别干巴嘴回头上下嘴皮子一舔给自己毒死咯。”
两人当然不会擎等着在都邺附近守株待兔,三位将军收到消息,反应最快的必然是心里有鬼的那一位。剩下的两位赶到现场看到这阵仗,多少也能猜到其他人同样也收到消息了。这消息真假存疑,一查就能查得出来,有鬼的那位当然要打这个查验的时间差,不论他在搞什么,必定会想法设法地转移。
靖南三部玩内斗是老传统,自己过得不好不打紧,重要的是另两头可不能走眼放过了。
消息传出去的当天下午,秋叶就收到了民间暗线的消息,江平其中一个港岸着了火,不偏不倚地烧了两条船,侥幸没造成任何人事损伤。上江——一个江平途径都邺的小县城中,有几位制式配备齐全的渔民汉子运着一个盖了布的兽笼运走了,秋叶收到消息带着秋不正追了一路,在曲水附近追上了这一行人。
秋叶打眼一瞧就不是什么力量型的人,练功和训练跟徐云的课业有得一拼,但比徐云强一些,她基础功勉强过线。秋叶擅长的是追踪和刺探,不管多大的重量压在身上,踩在地板上瓦砾上一点声响也出不了;她身量细长,踩着影子距离他人没有几寸,被贴身的人一点儿异常都察觉不了。
秋叶见这伙过于健硕的‘渔民’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小院中,在院外亮出身份牌——秋叶没看清,一行人把笼子推进院子里去了。这院子独立在小巷的尾巴,周围没有高树,隐约能听到犬吠声,四周偶有伪装成过路人的巡逻朝这边探头探脑,秋叶打探不了里边的情况,便先回到客店里和秋不正通通气。
他们落脚的这家小店位置也很妙,楼上掀开帘子恰能看见小院对出来的巷口,有人进出一目了然。
白天巷子外人来人往,秋叶晃一晃还不打眼,晚上人流都减了家去,再出来摇头摆尾未免太可疑。秋叶说:“等天再黑一些,我再出去踩点。”
南地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偏今天是个晴朗天,月光明晃晃地挂在高天上,万里无云,无悲无喜地照耀人世。秋叶瞪了一眼过于惨白的月光,心里叫了一声:“倒霉”,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短打,连夜行衣都懒得换,翻身沿着墙影跃出窗外。
月亮在正高天的时候太过明晃,照得人方寸间连个影子都不见,但只要稍微西斜一点点,秋叶轻踩着围墙的影子,越过一层一层的黑色疾驰而去。园墙上花枝的影子晃了晃,巡逻的人感觉到身侧吹拂过一阵轻轻的风,比自己的呼吸还要轻浅,月光下一望无际,周围什么人也不见。
秋叶踩过一层一层的影子,周围的景致和人飞速往后退,像是捉着风的脚步在跳舞。秋叶想起在北疆的时候,北疆没有园墙也没有高树,只有淹没风沙的草原,和高大剽壮的悍马牛羊,她贴在牛马的腹部底下,重量很轻,畜生们只是有些不耐地挣动、甩甩蹄子,被主人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声。草原的使者驱策着鞭子,奔跑的骏马带着风将她吹出好远好远。她的呼吸声和风声同频,柔软的风把她裹得密不透风,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面。
猎狗的嗅觉比人类更加灵敏,这畜生追着风往空气里头嗅了嗅,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混了进来。狗嘴巴裂开一条缝刚要开始叫,一把白亮的短钢刀已经从它的喉咙里露出头来,汩汩的血流往喉咙里头灌,它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不动了。
秋叶轻轻抖了一下刀身,血液像是珠子似的连颗往下掉,刀身转眼就露了光,不沾染洁白的刀芒一点。
她在内院里头转了一圈,确定周围都收拾干净了,也找不到那个他们运进来的笼子,才吹了哨笛传信给秋不正。
这是一种只有持有相同的两只哨笛才能产生共振的信号工具,两只哨笛距离不能过远,吹响时笛子不会发出声音,只有另一只哨笛会随着吹奏的频率共振,是杀人越货、潜行埋伏的必备工具。
吹响后,她就躲在一旁守着,以防周围突然增援。
她是天生的潜行者,体重、脚步、声音、体型,无一不适合潜行暗杀,借着这种天生地长的天赋,她才能以年幼之躯在破关后的雁绝关里和满城的焦尸血肉,破屋碎瓦满打满算呆上三个月,直到秋不正来接她。
因为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三个月间活下来的,围绕着秋叶的风言风语总是很多,他们觉得她不详,那双眼睛都像北疆的狼一样,年幼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只知道用那种渗人的目光紧盯着每个路过的人,看着围绕在他们周身的风——除了野狼群,谁能在草原上追逐风声?
有个疯疯癫癫的神棍指着她说,秋将军的女儿已经死了,雁绝关破的时候关外的野狼吃了她,又占据了她的身体,现在只是一只关外的野狼借着女孩的双眼在窥伺着我们。不论信者不信者,总归风言风语不利于行军,他们要把秋叶送到后方去,但秋不正可听不得这种话。那时他没什么威信,说的话不占几分重量,他不上战场的时候就拿根绳子紧紧缠着秋叶的手,上了战场就叫秋叶藏到他背后去。
——宁可叫秋叶跟他一起死。
后来他积攒了一点战功,开始有人将军前将军后地称呼他,再有人说些白烂话,他就笑嘻嘻地站在那人的身后:“妖言风语,霍乱军心,其罪当诛啊。”
转眼间,就叫那些谣言人头落了地,秋叶拿着那些圆滚滚的头颅喂了关外的野狼,也算全了他们一桩心愿。
秋叶现在想起,都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似的。她照顾病恹恹的秋不正照顾了三年,平白长了许多人性,人抽条长高了,手脚滞涩了,连那种狼影似的锋锐都消减了许多,踩着的风都不那么轻快了。
秋叶靠着墙叹了一口气,心说可能是今晚晚饭进得多了一些。
她数着牌子脑袋一扭,心说不正经怎么还不进来——
——下一刻,内院里就好像从地里凭空长出了一只细长的白影,披头散发,活像一只晃荡在人世中寻找仇恨来源的鬼魂。
秋不正平日里有一大半的时间是躺着的,剩下另外一小半是塞在轮椅里的,周围的人默认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都可着心的照顾他,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亲自用手脚的机会有限,现下他站立在院中,平白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若是徐云在这,大概也要感叹一声原来秋先生竟还有‘站着’这种功能。
躺着的病人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就算是平日上学堂讲学秋不正都懒得束冠,稍微用一根带子扎了了事,已经是他对教书育人这个职责给出的最大尊敬,所以连带着秋叶也把这件事给忘了。现下他披散着头发,又穿着白色的衣服,在月色下真像只高大的女鬼似的。
为了能够有一点活动的力气,他今晚特地没用药,五感异常的灵敏,心脏急速跳跃,连手脚都有花不完的力气,秋不正能听见自己身体里奔涌的血液河流,血液奔涌着往四肢百骸灌输,冲刷着这具已经陈旧的躯壳。
周围没有风,但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风声,那些风声围绕在他的周围,无端念诵着他的名字,在彼岸疯狂呼唤着他;他看见那些惨白的虚影慢慢在他眼前凝结成清晰的面容,他们在不同的时光中间向此地投来注视的目光,漫天魂灵看着他迈动沉重的脚步。
秋不正扫了一圈,看到院子左边角落里异常干净,可能是那边真的有风,把这些依靠着幻象风声的虚无鬼影都吹散了。院角那儿打了一口石砌的井,底下井水倒映着夜色。他凑过去拿手试了一下,真的有冰冷的风从地下往他手背皮肤上吹,等闲发现不了。
周围的人群太多了,无数个大小各异的秋叶长在他周围,他分辨不出秋叶在哪个方位,于是便朝着周围道:“我下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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