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定亲自将人扶起,道:“我知你身不由己,有何冤屈,尽管说出,陛下定会做主。”
仆役奉上茶,周沛受宠若惊,接茶时手都在抖。他连饮几大口,双手将茶盏放桌上,提起衣袍跪地。
“前些日子,卑职奉命改了账簿,然此乃上官胁迫,万望相爷明察。”他叩头道,“那日三更,夜黑风高,何侍郎遣人传唤,卑职去到户部院后,已有十余名书令史等候。何侍郎说,账簿有误,要卑职等修正,事成之后,每人皆可连升三级。”
他谨慎抬头,见高定面无怒色,才继续说下去。
“这被查出,是要掉脑袋的,谁也不愿执笔,何侍郎见状,便将出声反对的那人带走了,才半炷香时间,那人就突发疾病暴毙。卑职等怕死,就按照何侍郎说的改了账簿,事后卑职昼夜惶恐,辗转难眠,想找上官申诉,却苦于没有门路。”
许游章奋笔疾书,写下最后一笔,他问道:“那你今日为何又能前来?”
周沛回道:“自相爷奉旨查户部后,卑职就被人盯着,今日趁那人不备,才舍命跑出来,只求相爷做主。”
许游章搁下笔,对高定说:“高相,此事棘手。”
何止是棘手,这简直是光怪离奇。两人都明白皇帝的心思,顺藤摸瓜挖出吕家,借势扳倒外戚,哪知却揪出了户部右侍郎何秉文。
当年归德帝赐封吕家,为暗中制衡,特意将何秉文调入户部。此人与吕晖之不和十余年,此二人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必会争得面红耳赤,弹劾对方时,绝不会缺少彼此身影。
若书令史改账簿是受何秉文指使,反倒说明吕家不知此事,被下官蒙蔽。这样一来,就算治罪,也只能治失职之罪,那头有太后撑着,吕家父子顶多遭罚两个月俸禄。
查来查去,案情被推向了对吕家有利的一面。
高定收起签字画押的供词,匆忙入宫面圣。许游章坐在堂上,和周沛闲聊几句,便推说府上有事,起身离去。
这几日西市赶秋集,街巷上人头攒动,车夫怕冲撞行人,多走了几里路,绕道东市前往白芊芸府上。
招呼他们的是琳琅。
审问半日,许游章饿得慌,吃了两个饼子,才问道:“你说她去哪儿?”
“说去玉修坊找姑娘。”琳琅面不改色地叫人端来热汤,“就是不知道去了哪家。”
许游章挠着眉心,笑道:“她没这爱好,八成是办事去了,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不......”琳琅话没说完,门前就传来马蹄声,她改口道,“大抵是此时。”
白芊芸叫人备水,带着满身脂粉味进屋,倏地抬头愣住,她不是没料到许游章会来,只是没料到会在这时候来。
见对方神色不豫,她算定准没好事,道:“出了什么岔子?”
“改账簿是受何秉文指使。”许游章喝着热汤,算着高定入宫的时间,“想必陛下已看到供词。”
白芊芸擦了把脸,道:“吕晖之可以反咬一口,说何秉文栽赃,以他们两人的关系,这事完全有可能。”
许游章不答话,低头喝汤。
白芊芸扔下帕子,问道:“陛下会派谁审问何秉文?”
许游章放下瓷碗,说了一串审问官员后,道:“四品侍郎犯事,估计还是和审孙礼一样,三司会审,不过高翊不在京中,不知御史台谁做主审官。”
“高翊不在京中?”白芊芸从桌下抬出砥石,抽出短剑在上面磨,“萧琮远派他出去的?”
未得皇帝旨意,京官不得擅自离京。
“是,陛下派他去兴宁县抚民。”许游章被短剑吸引,“这不是安乡王送你的那把吗?”
“姑母的剑,当开刃。”白芊芸加快手上动作,小臂上青筋凸起,“抚民?兴宁县发生了民乱?”
兴宁县是京畿十县之一,物阜民丰,不应发生动乱。
许游章摇头道:“没听说,或许是新帝登基,为彰显皇恩。”
类似的情况,在当朝屡见不鲜,逢年过节或是新君即位,皇帝会派京官代天巡狩,到十县体察民情。
白芊芸知晓这规矩,并不多问。她换了个方向磨剑,道:“我要参与审问何秉文。”
“那怎么行!”许游章当即反对,“出力不讨好,何秉文若说是受吕晖之指使,旁人会说你与他串通一气,陷害同僚,若此事是何秉文一人所为,会让吕家看你笑话。”
琳琅说热水已备好,白芊芸收剑要走。
许游章叫住她,掩唇问道:“你去玉修坊做什么,去找姑娘?”
白芊芸玩世不恭地说:“可不是嘛,艳花浓酒属闲人[1]。”
*
不出所料,何秉文入了台狱,遭三司会审。
所有人都以为,吕晖之会被咬一口,而事实却是,烧红的烙铁放眼前,何秉文依然咬定,账簿之事是他一人所为。
“嘴这么硬,要吃苦头的。”白芊芸接过狱卒手里的油灯,照着供词,“听说何侍郎有个儿子,生来患有心恙。”
因三司审不出名堂,平章帝允了许游章所请,让她主审此案。
台狱阴暗潮湿,看不见半点阳光,狭小的牢房内,散发出霉味和腥臭。
白芊芸命狱卒将何秉文带出,半百老头遍体鳞伤,嘴上强硬,满脸视死如归的架势。
“叫他横,这些东西都尝一遍,看他还怎么横。”狱卒拿出铁钳子,搬来桶盐水,“先来拶刑,十指连心。”
拶刑是对付女子的刑罚,用拶子夹人手指,以此达到逼供目的。到本朝,有邢官改了行刑方式,先以铁钳子将指甲拔出,再将手指头浸入盐水里。此法男女通用,许多犯人受不了疼痛,屈打成招。
铁钳子烧红了,白芊芸阻拦道:“何侍郎也算老臣,怎能如此无礼。”
狱卒态度转变飞快,立即将刑具收到后面。
白芊芸将茶递过去,何秉文狠狠蹬她一眼,抢过茶盏,仰头往喉咙里灌水。他喝得太急,细如丝线的水柱沿嘴角流出。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耍威风。
白芊芸又给他倒了盏茶,道:“何侍郎而立之年得子,一定对其格外珍视。”
何秉文握紧茶盏,神色微变。
白芊芸敲着脑袋,惋惜地说:“可惜孩子这里不好,若是再没了父亲,还有谁能护着他。”
何秉文难以置信地抬头,颤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何侍郎难道忘了,我是无相宗宗主。”白芊芸摇晃玉令箭,那是她身份的象征,“要查个人,还不容易吗?都说何侍郎和吕尚书不和,你儿子怎么会在他府上?是他以此威胁你,还是你们只是表面不和?还是你出卖自身,为儿子某个前程?”
她一连三问,不给何秉文回答的机会。
“何侍郎宦海浮沉多年,难道不知没了庇护的幼苗,活不久。人死灯灭,官场上的承诺,最不能信。”
何秉文几乎瘫坐在地,脸上现出颓色,仅只是一瞬,他又端坐回椅子上,有条不紊地整理乱发。
这反应在白芊芸意料之外。
难道没猜对?她低头沉思,那痴儿唤吕晖之伯父,还送上何家信物,说明何吕两家绝非势同水火,私底下,他们必然达成某种共识。
白芊芸手里还有一张牌。
她从狱卒手中接过信件,贴何秉文脸上,道:“何侍郎看这个,吕晖之奉旨外出都不忘写信,提醒你有银两入库,如此关怀,你俩可真是势不两立。”
她将信交回狱卒手中,道:“念,只念勾勒部分。”
狱卒清了清嗓,念道:“有银三千五两一十二两,府库留三千,其余兄可自取。”
“我分明都烧了,怎么还有一份。”何秉文目光呆滞,眨眼间苍老十岁,“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反复呢喃着“这不可能”。
白芊芸让狱卒下去,把先前的供词放在烛火上,火舌蹿起,将白纸黑字绞成粉末。
“吕家自身难保,还拿什么保令郎?”她吹散青烟,“何侍郎,招了吧,进了台狱,你就是他们手中的弃子。”
何秉文蓦然抬首,眸光明灭不定,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抹光熄灭,他佝偻着背起身。
“你说的对,他们能这样对我,更何况我儿。”
白芊芸提出要亲审此案时,许游章担心有人看笑话,那时她想,看谁能笑到最后。
此时赢了,但她笑不出来。
何秉文走到直棂窗前,伸手触碰那缕微光,狱中只闻叹息。
长叹数声,他转身一拜,道:“我全都招,唯有一事,恳请江督军答应,定要护犬子周全。”
“我不能答应。”白芊芸一口回绝,“我若不答应,何侍郎就不招吗?”
隐姓埋名八年,她走在刀尖上,自身尚不知是否有明日,怎能在身后再拖一人。
而且那人与她非亲非故,素昧平生。
何秉文似乎料到她会拒绝,苦笑道:“笑我痴心妄想,以为督军会犹豫,既不能保下犬子,何某还有一请,请督军送他出京,远走天涯,并告诉他,永远不要回来。”
“你到底在图什么?”白芊芸看着那双浊目,“令郎未入仕,不会受牵连。”
“你答应我!”何秉文咆哮起来,攥紧双拳,如癫似狂,“无相宗宗主,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
似乎得不到肯定答复,他就要冲上去拼命。
舐犊情深,让白芊芸心下动摇,她迟疑了片刻,道:“我答应你,但我只派人送令郎出京,不问前程。”
“如此足矣,多谢江督军。”何秉文跪地拜谢,“劳烦备下纸笔。”
纸笔送上来了,白芊芸退了出去,青龙门前,风尘仆仆的高翊已在等候。
两人见礼后,高翊拿余光瞥向里面,白芊芸点头,侧身让开通道,高翊再次拱手,迈着官步走进去。
白芊芸看那板正身影消失在窄道内,笑道:“这才回来,也不休息。”
台狱外晴空万里,深秋日暖,削弱了狱门狴犴的肃杀之气。
孟博衍靠在石柱上昏昏欲睡,突感脸颊上冰凉,他抖擞精神,得意地说:“吕彦锡那事,成了。”
白芊芸搓着毫无血色手,问道:“真伪?”
孟博衍沉吟须臾,回道:“算是半真半假。”
“何秉文和谁关系密切?”手怎么也搓不热,白芊芸按着石柱汲取暖意,“或者和谁交恶,除了吕家。”
朝中各派,孟博衍算是十分熟悉。自政见相左,和吕晖之不和后,何秉文独来独往,连宴饮都极少参与,谈不上与谁有关联。
他懒得说话,只摇两下头。
两人骑上马,就要扬鞭作别,却见平喜飞奔而来,马未勒住,人声先到:“江督军,太后传您入宫,陛下也在。”
他翻下马打了个揖,捏着嗓子道:“陛下说,督军若不愿去,找个理由搪塞了便可。”
这可谓话里有话。
白芊芸偏头对孟博衍说:“你说吕燕飞想做什么?”
孟博衍想都没想,抓紧她的缰绳道:“不准去,鸿门宴。”
“不去怎么知道。”白芊芸提起缰绳,那只手松掉,她朝平喜颔首,“有劳中贵人引路。”
前骑绝尘而去,孟博衍看了眼发红的掌心,凌空抽响马鞭。
追了一路,宫城侍卫将他堵住,那个人影已经看不见,他拴了马,抱手在宫门前踱步。
进不去就在这里等,定要等到那人出来。
[1]出自:卓英英《锦城春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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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弃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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