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臣

剑尖划过,平喜衣襟上开了口子。他垂眼看着剑,欣慰地说:“白家剑,就该开刃。”

白芊芸眼中杀意不减,剑抵在他心口,道:“那白家剑,该不该饮血?”

“当年我犯事,本该处死,是白皇后救了我一命,如今我死在她的剑下,也算死得其所。”平喜笑得释然,浑浊眼里有了亮光,“孩子,今日若换个人,你便一败涂地。”

在那无声的笑里,白芊芸幡然醒悟,她将剑锋移开。

平喜拢起大氅,遮住衣襟,道:“我本存三分疑虑,现在却已十分肯定,白公后人存世,也算老天有眼,不绝忠良之后。”

说着,他屈膝跪地,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白芊芸懊恼地收起剑,这本是试探。以样貌识人,弑君焚尸,这些都是平喜的猜测,如果咬死不松口,这事便不了了之。她怕那件事情败露,也怕身份被人识破,更无法忍受有人以不敢认生父来嘲讽。

而这些,恰好是旁人眼中的破绽。

杀人灭口不可行,今日平喜横尸街头,明日京中就会挨户严查。此人心思缜密,既肯涉险而来,必定留有后手。

白芊芸转身靠着高墙,望向堆满枯木的弄巷。

前路该怎么走?

平喜扶墙起身,也靠在墙上,道:“我曾劝先皇后逃走,她却说,白家人宁死不逃。八年来,我一直记着娘娘死前那句话,萧家自毁长城,她就算死,也会日日回魂,看萧凌不得好死。我阉人一个,贱命一条,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找机会动手。不想叫时玦抢了先,他是你的人吧?”

白芊芸“嗯”了声,仰头看着天空。

“先帝死前半日,我发现时玦潜入尚衣局,将粉末倒进祭祀用的头冠里,我猜他必有所图,故而下令,由他为先帝奉上头冠。”平喜挑起眼角,似是陷入回忆,“中元祭祀过半,先帝头顶燃起火花,顷刻间烧遍全身,待火扑灭时,人早已没了气息。”

四方天压得很低,似乎要将人压弯腰,跪在这宫城下。

白芊芸指尖敲击着墙面,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假象。

自始至终,时玦没想过逃离,是因没察觉出危险。若那日遭第三人发现,大功告成之际,将功亏一篑。时玦落到萧凌手里,定会遭受酷刑,他不会服软,结局便是被处以极刑。

她不愿再想,不想面对那些残酷的假设。

平喜将思绪收回,道:“宁寿殿被封后,我怕有人对时玦不利,便将他收为干儿子,有了这道护身符,只要我还做内侍监一日,就没人会动他。直到那日你在饯别宴上舞剑,我才觉着,或许抢了不该抢的人。”

“时玦到了御前,很难再出宫。”白芊芸忽地扭头,眸中泛起厉色,“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护他周全,是非黑白,全靠人一张嘴。”

“时玦多活一日,督军安坐一日,便是证明。”凭一面之词难取信于人,来日方长,每一日都是见证,平喜面色不变,“督军难道要带着面具活一世吗?”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戳到了白芊芸的痛处。

昔日年幼,实力不足自保,戴面具是为了隐藏容貌,防昆州人暗伤。后来家族蒙难,她摘下面具,以真容示人,却不能用真名活在人前。

那感觉,就像寄居在他人身躯里,有时候,分不清本体是死了还是活着。

白芊芸哂笑道:“不敢认父,内侍监不觉得可笑吗?”

“所以你要忍,公然违背圣意,嗔视相夷公,朝臣会觉得你目无法纪,可陛下呢?他为何信任许郎中和安乡王,不仅因他们是自己人,更因他们听话。”平喜道,“不经陛下之手,如何为白家翻案?要得到重查旧案的权力,就要让陛下信任你。”

“谢过内侍监,在下受教。”白芊芸思索着,行下一礼,“请问内侍监,可知西庭案内情?”

当年半朝皆认为白家冤屈,却无人能证实白家真的冤,证明知情者极少,就连梁贞那些清派老臣也蒙在鼓里。

内侍不得干政,可他们在皇帝身边,也许能听到风声。

白芊芸的期许很快落空。

平喜摇头道:“西庭案全由先帝处理,就连三法司也未曾插手。证人只有监军呼延禅,可他当年就辞病还乡,并在归途中被刺杀。”

“萧凌说白家旧部截杀呼延禅,宣泄私愤,因此四处剿杀西庭军。”白芊芸接过话,“呼延禅不是西庭军杀的,他是遭人灭口。”

几日前闲聊,金武提及,白府纵火前传出军令,任何人不得私下寻仇,他才想到和同袍上京伸冤。

这样的军士,就算心里有恨,也不会截杀呼延禅一家。

“此事难查,却可以在朝上提起。”平喜弯腰捶腿,“等安乡王回朝,由他向陛下提及。”

谁?

那人还没走,白芊芸以为听岔了,问道:“刚才说,由谁向陛下提及?”

平喜看了眼她手里的短剑,道:“孟博衍。”

*

次日天微明,相夷军拔营。

孟博衍骑马走在队伍前头,不时回头远眺,琞京巍峨的城墙掩在浓霜里,只能隐约看出轮廓。

于怀信呼着寒气,笑道:“景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别看了,往前走。”

“伯父,流寇那么难打,五年内能荡平吗?”孟博衍心不在焉,又回头看了一眼,“我怕时日久了,江离已嫁作他人妇。”

于怀信哈哈大笑,用力拍在他背上,道:“傻小子,我是为了早些离京,才这样说。流寇虽然踪迹难寻,只需派出斥候查探,再以轻骑围剿,一战便可绝后患。”

既然如此,不出一年半载,就能驱灭流寇,返回琞京。

这样一想,孟博衍喜不自胜,转瞬间想起皇帝的嘱咐,他又生出忧色。侧头道:“陛下要我做他的眼睛,是要监视伯父。”

“你与瑾姝交好,陛下再不放心相夷军,也不会派你监视。”于怀信扬鞭指向后方,“让他真正疑心的人,在京中。三番两次要为你赐婚,这是为何?是为了将人彻底拴住。无相宗雄踞塞北,江离又如此桀骜,陛下怎能安睡。”

君心难测,孟博衍心道。

从表面来看,萧琮远信用纵容江离,其实戒心不减。旧臣在尚如此,若是旧臣尽除,皇权利刃又该向谁举?

想到毙命千秋殿前的吕彦锡,孟博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叹道:“欲做治世臣,难遇圣明君。”

“又在为谁感叹?”于怀信正要笑他庸人自扰,却见他目如鹰隼,当即正色道,“景行,祸从口出。”

浓霜渐散,身后的城墙已看不见。

孟博衍策马疾驰,安乡卫奋起直追,马踏原野,激起千层雪浪。

*

白芊芸立在东城楼上,身侧黑色龙旗迎风猎猎。

“督军,按时辰算,王爷已离开琞京地界。”金武看了眼东边露出半个脸的太阳,“前几日您还嫌他烦,今日又来目送。”

京中世家子,他大都看不惯,唯有安乡王能入眼。那人虽风流纨绔,到底长在白皇后膝下,安乡郡侯也是白家旧部,说到底,是自己人。

那桩婚事如果能成,便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金武心中想着,眉飞色舞地道:“王爷生得英俊,倒是配得上督军——督军您要去哪儿?”

再看身旁,自家督军不见踪影,回头方见人已下城楼,他忙追上去。

白芊芸道:“入宫请罪,你不必跟着。”

两次当众驳萧琮远的面子,当皇帝的,心中必有芥蒂。

她想了几日,平喜说得对,就该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要越过这道坎,日后才能叫那些人以血偿。

今日休沐不朝,皇宫内清静,只有小内侍来回跑动,清扫地面泥和雪。

官员无召本不得随意入宫,白芊芸因持有金批令,又得皇帝特许,值守侍卫并不拦着。

平章帝高卧未起,听到平喜说江离求见,本不愿见,又听是来请罪的,立马改了主意,更衣去往前殿。

白芊芸行过三拜九叩之礼,叩头于地,道:“臣屡次违逆圣意,今特来请陛下降罪。”

光看行礼架势,平章帝已心满意足。他需要无相宗,眼下不会降罪,便好言道:“卿且先起来。”

白芊芸起了身,弯腰垂头不看前面。

平章帝俯视着她,道:“卿有何罪?”

什么是天子,这就是天子,普天臣民皆跪在脚下。从他登基时起,就接受满朝叩拜,唯有此人,不肯叩拜,眼里似乎从来没有君上。

如今这人跪下了,但平章帝想要的,不仅是跪拜。

“臣私吞塞北之地,对陛下隐瞒不报,实乃欺君。”白芊芸又跪了下去,于怀信在席间说出此事,萧琮远定会觊觎塞北。她说得恳切,“普天之下皆王土,臣愿献北地于陛下。”

“此话当真,不可反悔!”平章帝激动得离了座,“塞北仍由无相宗管辖,朕不派驻军前往,但卿需约束门人,为我大玄镇守北疆。”

白芊芸叩首称是,又道:“臣请交还金批令,免得朝臣议论,说陛下有失公正。”

平章帝还沉浸在开拓疆土的喜悦中,闻言冷声道:“谁敢议论,叫他到朕面前来说,卿拿着金批令,朕日后将委以重任。”

不派军队驻守塞北,不收金批令,这局稳赚不赔。

白芊芸谢恩,退了出去。

平喜看皇帝志得意满,适时泼冷水,道:“这江离一向乖张,如今顺从,莫不是在密谋诡计?”

“放肆!”平章帝拍案而起,“你一内侍,妄议重臣,该当何罪?”

平喜吓得哆嗦,跪下磕头求饶,心里却叫好。

萧琮远生性多疑,为人刚愎,最容不得他人质疑。在这个兴头上,越是若旁人怀疑的人,他越信任。

“你起来吧,朕知你忠心。”平章帝缓和语气,“朕派人查过,江离的确和旧臣无瓜葛,是个可用之人,只是她心高气傲,朕才在宴会上挫其锐气。”

白芊芸出了宫,见着金武在宫门前等。

她走过去耳语道:“在军中挑出百人,养成死士,费用我出,此事绝秘,如果有外人知晓,不可留活口。”

金武本来要问请罪的事,此刻哪里还有心思问。

豢养死士,是谋逆大罪,果然没跟错人,他就是不想当萧家臣。

架不住好奇,他问道:“督军,您要做什么?”

“琞京这么大,可以做的事多着呢。”白芊芸俯身抓起把雪,远抛出去,“流放之臣将回朝,又是一轮斗争,我们手头要有人。”

旧世族新权贵,谁手头没人谁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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