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五载,知人善用,友外邦,安内廷,施仁政,创盛世。如今百废俱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俨然一副太平盛世之景。正处隆冬,淮安城铺满了一层莹白,无风细雪缓缓落,好似世间万物静止,淮安城临近有座山头,有百姓上山采药捕猎,有纨绔进山策马玩乐,但所有人都会止步于外围,无人踏足过深山之内。
深山最里边高耸着一颗半枯的榆树,它的叶子落了一地,又被白雪盖住,忽地,树下枯叶堆里一动,里头的活物掀落身上的叶和雪,露出银白蓬松的皮毛,它一抖,将身上的杂物抖了个干净,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那活物是只品相极好的白狐。
白狐踱步向榆树走去,将头抵在树干上,那榆树的叶子也无风而动,它们像在道别。片刻后,白狐转身离开了这里,榆树却仍旧晃动着仅有的叶子。此刻,深山内所有的活物或是抬起了头又缓缓一拜,或是举起枝叶又弯了下去,甚至已冬眠的动物们在白狐经过时都睁开了眼,目送白狐离开。
如今天道沉睡,灵气稀薄,人族近乎不可修炼,非人族也难生灵智,然,淮安城的这座山头的深山内都活物皆生出自己的灵智。那白狐与榆树便是在这山头生活最久,修为最强的妖,尽管如此,它们至今也未化人,它们庇护着深山中的生灵,也不让凡人进入深山。
今日,白狐却是要离开此处。
榆树问它,你要去哪里?
白狐说,我要去凡尘历劫了。
淮安城内一片繁华之景,来往人群熙熙攘攘,百姓闲暇之余最爱到茶馆听书唠嗑,今日说书先生讲的是开国时期盛名的文武双杰,这两人是一代传奇,但他们的后辈先后谋反之事也是令人唏嘘不已。一位公子踏雪而来,他一脚踏进茶馆随后转身抖落伞上的雪,将伞收好后才接着走进馆内,这公子身着竹青色长衫,披着大氅,半簪着长发,鬓间沾着细雪,入了馆内被热气一熏便也化了。小二见着他,招呼道:“楚先生回来了。”
楚谦点头道:“劳驾一壶热茶。”
“好嘞。”
楚谦来得无声无息,没有惊动其他茶客,他就近挑了个位子坐下,不巧,坐下时他旁位的几人正讨论着他。
“你们说,那开国丞相祖籍淮安,又姓楚,会不会同楚谦先生有亲缘关系?”
“兄台,何出此言?”
“我先前去国都省亲,听见了些传言。楚家被抄前,在朝廷可谓是上阵父子兵,楚老爷子同他老祖宗一般成了丞相,他儿子也是在科举中一举夺魁又凭着本事当了不知哪个部的尚书,连同他孙子也是个惊才艳艳之辈,能文能武,被御赐过‘良才美玉’之称。”
“那又如何?这同楚先生有何关系?”
“唉,就要讲到关键呢。当年东窗事发,楚家被抄,判下满门处斩,许是怜惜才子,独独那没做过官的楚家小辈,那位‘良才美玉’只判了监禁终身。一年后,当今登基,大赦天下,那楚公子便被放了出来,那时他正当十七。你们想想,算年岁是不是同楚先生年纪相仿?”
“这又能说明什么?天下之大,同姓同龄之人何其多。”
“嗐,你们再想想,楚先生与那楚公子同祖籍,同姓,同年岁,楚先生的住处何等气派但偏偏他孤身一人居住,又划了一半作学堂用,那学堂我们是见过的是只有底蕴深厚的书香门第才有的气派,而楚先生本人年纪轻轻却才学斐然,淮安城内甚至是临城的有钱有势的都放心把子侄送到他那去。”
“这么一说,有理。”
“那为何无人乐于把女儿嫁于楚先生呢?”
“这,若楚先生真是那位,毕竟还是戴罪之身,师生关系好撇,但姻亲就不一样了。”
楚谦并未打断他们,甚至在小二送茶来时,示意他不必开口,如今他喝着热茶,茶水入喉,将他吹了寒风的身子暖了个通透。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些话,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在他离开国都后,‘良才美玉’的称号以及朝堂皆与他没有任何联系了。
当年楚家有没有谋反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帝他需要楚家谋反,楚家上下百余人口,除了他几乎都死于非命,这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谦之所以能活下来,原因有二,一是当今替他求情,二是先帝要一个仁义的名声。
楚谦从地牢里出来时,所有的少年意气皆磨没了,他当时太久没有接触过阳光,那光一落入他的眼睛,他便被刺出了一滴泪。他被请入偏殿收拾了一番后,第一次踏入了百官上朝的正阳殿。那时,他身心皆是麻木的,殿内或是好奇,或是嘲弄,或是怜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未让他产生半分波澜,他只觉得太累了。听着宦官尖锐的声音,楚谦无暇思考他读了什么,只是跪在殿中,垂眸看着地面,而后又麻木地接下了圣旨。
殿上传来声音,“楚谦,你可还愿入朝为官?”
楚谦总算是有了些反应,他抬头看向年少时地好友,他身着明黄色的长袍,金龙在上边腾飞,冕冠上的珠帘让他看不清好友的神情,他说:“谢陛下,然某难消此恩。只愿归乡度过余生。”
上边的人好似松了口气,又似叹了口气:“既如此,便随你罢。”
楚谦躬身一拜:“谢陛下。”
翌日,楚谦便孤身一人离开了国都,他武功不错,听出来有数十人在暗处跟着他,他没有妄图甩掉他们,只当没有他们的存在。他知道,那是当今派来监视他的暗卫,他自嘲一笑,为君之道,当真是没意思。数月来,楚谦走走停停,他住过民宿,也睡过破庙,摘过野果,也猎过野味,到他回到了祖宅,定居了下来,那群暗卫仍旧跟着他。年复一年,盯着他的暗卫愈来愈少,时至今日,只剩了两个暗卫盯着他。
饮尽了一壶茶,世间故事随着惊堂木入了耳,楚谦招来小二,付账离去,如他来一般,他走时也没有惊动他人,先前在他邻桌的茶客也早已换了个话题。楚谦撑着伞,在街上漫步,时不时有人见了他向他见礼,他也一一回了礼,他不着急归家,事实上,他如今不大想回去。
“先生。”少年朗声唤他,他就见一锦衣公子快步而来,那少年脸上带着明朗的笑,让他晃了晃神。“先生,您回来了。那明日学堂要开了吗?”
这少年被家中养得很好,礼数周到,意气风发,楚谦在想自己曾经是否也是这般,但他记不清了,他说:“明日怕是不会开,我要休息一阵。”
少年眼底漫上了失望:“这样啊。”
楚谦轻笑,问:“怎么了?”
“学生想去先生家中看藏书,往日下课后学生都可以在先生的书室呆上一阵。”
“你明日过来便是。”
少年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向楚谦确认在三,楚谦也无不耐,一遍又一遍地应了,最后他思忖片刻,道:“不过,你得先完成我先前布下的课业。”
少年一拍胸脯,道:“学生早已完成了。”
“温故而知新。”
“知道了,先生。”少年说着招来了家仆,从家仆手中拿过了两坛酒,递给楚谦:“先生,这是学生方才买下的美酒,赠与先生。”
楚谦轻抵酒坛,摇了摇头:“不必。”少年却硬是要往他手上塞:“这是学生的一片心意,还望先生收下。”最后楚谦没能推拒掉那两坛酒,拎着那两坛酒归家了。
华月初生,楚谦摆了几盘小菜,开了坛酒,坐于屋内,许是今日回想起了过往之事,今日他竟有了搭理暗卫的心思。
“两位可要下来喝一杯?”除却屋外红梅上的细雪落地的声响,再无其他声音,意料之内,楚谦觉着自己真是魔怔了,他也懒得拿杯子,直接拿着酒坛将酒倒进嘴里,溢出的酒液流入衣襟打湿了大片。
楚谦将酒坛放下,咽下喉间的酒,未着大氅,就这般湿着衣襟出了屋子,他走向梅树,折下一枝红梅,起剑势。他手中梅枝宛若利刃直刺前方,有破军之势,手腕一转,梅枝挑出了一道漂亮的剑花,右手握梅,左脚向旁一铲,身形一旋,他整个人腾空而起,梅枝下挑,再转,落地后,侧劈。楚谦的一招一式并非花架子,他招招凌厉,一旁的梅树不住得晃动,将枝头的白雪纷纷抖落。他一人握着梅枝,似舞似斗,以梅枝划出个圈子,好似画地为牢,他衣袂翩飞,却也出不了自己心里的牢笼。
楚谦许是烦了,动作快了不少,行如鬼魅,挥枝时都带了飒飒风声,然他还是没有踏出脚下的圈子。最后一式,他向前一劈,那梅枝上的梅花不堪重负,终是散落四处,他看着光秃秃的梅枝出神了一会,还是放了手,在梅枝落地之时,他侧身看见了一只白狐。
那白狐坐在雪地上,月光照在它身上,显得它一身皮毛似散着银光,它的眼睛宛若有灵,让人觉着它能懂人言。那白狐是楚谦平生所见最漂亮的,它就这么静静地在此处不知坐了多久,一直看着楚谦,直至楚谦转过身来,同它对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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