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心事,行得很慢,有几次走神,险些跌下云头去。
我听到师傅轻声叹息,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暖暖的,我觉得踏实。
仰起头朝他笑笑,他宠溺的眸光中含了丝心疼。我知道,我不是个省心的孩子。
将出子虚国国界时,风中忽然漫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兰香,我不由地顿了顿,感觉师傅的手也随着一紧。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问师傅:“此去鱼鲮岛还有多远?我好想念毕方、雪瑞还有……”
“离颜在我面前,不需要掩饰。”
“啊?”
他望着我:“倘若,你还不想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一脸认真;“谁说我不想回去?自打离开鱼鲮岛,我可是巴不得早点回去呢!”
他摸摸我的头:“以往任何事,都是为师替你做主,竟从没问过你的意思。倘若你想留下……”
“离颜想跟师傅回家。”我抓着他的胳膊请求。
我想我是累了,回到鱼鲮岛,那些如梦似幻的前尘旧事,也许便能慢慢忘记,那样的话,我还能回到原先无忧无虑的日子。
师傅望着我良久,叹了口气,说:“走吧。”我默默跟着他,心里却难平静。
那股若有若无的兰香再也闻不见,仿佛方才不过是种错觉。
心底隐隐有丝失落。
提醒自己,既然决定要回鱼鲮岛,那个人,还惦记他做什么呢?
玄御,他就像一场梦,梦里的美好和心酸都太遥远。也许,九柯曾经属于他,可九万年的漫长时空,让这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一般,不大真实。
离颜,只属于鱼鲮岛。
师傅也仿佛满怀心事,一言不发,只是握着我的那只手攥得很紧。我用力握回去,他扭头看我,笑容里终于有了丝轻松。
我想日子本来可以简单明快的,怎奈无常迅疾,造化弄人。
心事沉沉地行了许久,鱼鲮岛终于遥遥可望。飘渺的海雾中透出仙岛风姿,越至近处越是清晰,千岩竞秀,草木峥嵘。
我不由地加快云头,师傅笑着打趣:“咦,怎么小离颜的腾云术竟仿佛一下子精进了许多……诶,小心!”
我几乎是撞向地面,兴奋地边跑边喊;“毕方,雪瑞,我回来啦!”
师傅在后面笑着提醒:“慢着点,小心脚下!”
跑过浅草碎花的小路,穿过繁茂的小竹林,踏上曲折幽僻的石子路,靠近院落,我禁不住再喊:“毕方,雪瑞,快出来,我回来啦!”
我等着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出来,毕方腿快,会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便是憨态可掬的雪瑞,摇摇摆摆地扑进我怀里,湿乎乎地糊我一脸……真是想他们啊!
可我连喊三遍,院内却无回应,也无一人出来迎接。院门大开,我跃步而入,再喊:“毕方!毕……”赫然看见毕方倒在阶前一动不动,院中的石几石凳大都破碎,东倒西歪。
我冲过去扶起毕方,拍着他脸喊;“醒醒,毕方!”他嘴角带着血,毫无反应。
师傅随后赶到,再他的眉心点下一道灵气,他眉头皱了一下,我再次喊他;“听得见么,毕方?醒醒!”
他终于睁开眼,见了我似乎想笑,却很艰难,吃力地挤出几个字:“你回来啦!雪瑞,在涵空洞,快去!”
我尚未反应过来,师傅已闪身不见。
毕方脸色青黑,说不出话来,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散。我抱着他喊:“毕方你不能闭眼,你看着我,你要是敢这样睡过去,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于是又使劲睁睁,可视线却越来越没有焦点。
我急了,哭道;“毕方你听着,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活着!你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么,你要跟我一辈子的!我还没有去过招摇山,你不是说那儿有好多长尾白耳猴很好玩么,你得带我去抓,你得说话算话!毕方你醒醒,毕方……”他终于闭上了眼,再也不动。
我哭得泪眼模糊。
怀里忽然一轻,我一惊,抹了抹眼睛抬起头,眼前一袭白衣,竟是玄御。毕方正靠在他怀里,披了一身清辉。他猛得吐出一大口黑血,竟慢慢睁开了眼。
我喜出望外,扑过去问:“毕方你还好么?”
他冲我笑笑,有气无力地对玄御说:“你救人的水平,和杀人一样高。”
我喜极而泣,傻鸟这是没事了。抹抹眼泪对玄御说:“幸好你来了,要不然……要怎么谢你才好呢?”
他很干脆:“不如以身相许。”
毕方猛地咳了起来,又吐出一口黑血。
我急道:“怎么会这样?”
玄御异常冷静;“他中了兰露的毒。”
“兰露,那东西有毒?不是说大补么?”
“兰露是补也是毒,全看怎么用。”他扶毕方坐下,“服食可修身养命,用来练功则奇毒无比。”
莫名的,我想起了翡翠。
毕方扯我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问我:“离颜,我会不会死啊,我舍不得你……”
刚想安慰他,却听玄御道:“你的毒已解了,死不了,不过吐几口血罢了。”
毕方立刻不忿起来:“你说得轻松,你吐啊你吐!”说着又把我往他身边拽了拽。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他神色一暗,含忧带恨道:“翡翠她私出涵空洞,偷了岛主的玉净瓶,竟逃出岛去了!”
我一惊:“你说翡翠逃了?”
想到当初她杀了师傅的贴身小童小毛豆,我好不容易才保下她一命,想着让她暂且在涵空洞委屈些时日,等师傅气消了,我再求个情放她出来。可万没想到,她竟然私逃出岛,还偷了师傅的东西!
师傅的为人我最了解,他虽然很讨厌被规矩限制,但更讨厌他的规矩被破坏。我真是又气又恨,想不通翡翠挺机灵的姑娘,为何要如此鲁莽任性?倘若落在师傅手里,一定必死无疑。
问毕方;“是她伤了你?”
毕方很虚弱,可拳头攥得很硬。他一脸愤懑,却突然捂住左肩,脸色异常惨白,很快他肩头渗出血来,手指被染红,周围的青衫也被浸得乌黑一片。
我很无措:“怎么这里还有伤啊,你到底都伤在了哪里?”
毕方忍痛道:“我想拿回翡翠盗走的瓶子,阻止她离岛,竟不料这丫头一出手就下死招,丝毫不念旧情。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的阴邪招数,一双爪子真是凌厉得很……”说着又呲牙咧嘴地喊起疼来。
玄御不紧不慢地给他止血:“九幽爪的伤口没那么容易痊愈,你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啊?”毕方立时睁大了眼。我也被吓到了,对玄御说:“上仙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求求你!”
玄御闭口不答,身后却响起师傅的声音;“你来得倒是快。”
见他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雪瑞,我三两步冲过去,小东西同毕方一样面色青黑,显然也是中了毒。他窝在师傅怀里,长长的睫毛上面结了一层霜,手里仍紧紧握住一片锦羽,翠绿翠绿的颜色。
我心疼不已,抓着他的胳膊喊了几声,他自是不能应答,小手冰凉。
玄御似乎轻笑了一声,头也没回道:“你跑得也不慢。”
师傅沉着脸。
不晓得他俩在别扭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提醒:“师傅,雪瑞……”
他抱着雪瑞朝玄御走过去:“小东西要是有个好歹,我一定叫你幽园寸草不生!”狠戾的话中透着几分不甘。
玄御冷冷地把孩子接了过去。
毕方开始幽怨地喊:“哎呦,我这条胳膊真的保不住了么,啊?我本来就只有一条腿啊,难道还要再少一条胳膊……”
玄御一心救雪瑞,我安慰毕方:“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方才说九幽爪的伤口不容易痊愈……离颜,要是我真的没了胳膊,变成个废人,你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不要我,会不会……”
我打断他:“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嫌弃你?玄御他是圣仙,兰露又是他所出,相信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真的么,离颜?”他俨然已经冒了泪花。
我重重地点头:“真的!”
玄御回过头来:“我可没这么说。”
我忧愤交加地瞪过去: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心的,即便真的保不住毕方这条胳膊,难道连安慰他一下也不会么?
可玄御只当没看见,扭头继续救雪瑞。毕方拉着我的胳膊悲悲戚戚地喊“离颜”。
虽然毕方和雪瑞的毒已经解了,可他们一个仍有伤在身,一个仍昏迷不醒。
我仍旧忧心忡忡。想起翡翠,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整个过程师傅对她只字未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很明显,在师傅心里,已经不当她是鱼鲮岛的人了,非但不是,更可能已经将她划入了死亡之列。
而这一次,我再找不到借口护她——看着重伤的毕方和雪瑞,我还能怎么护她?
我守着毕方和雪瑞呆在房里,雪瑞脸色已近正常,只是不曾醒。毕方精神似乎还不错,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
他说离颜,你看我是不是又壮了?
我说是。
他说离颜,古潭那片小桃林前年结了十几颗桃子,我给你留了两颗。待他打开玉盒,我看到里面的桃子早已经干瘪。
他挠挠头,说离颜,这十多年,那冷面鬼带你去了哪里?
有些恍惚,依稀觉得我离开鱼鲮岛只在昨日……竟已十几年了么?
我说毕方,我很难受。
他怔了怔,抬起右手拉住我:“没事的,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我是回来了,可是分明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没了,再也找回不来。
我枕在他的胳膊上,声音有些暗哑:“我知道,可还是难受。”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又不敢抽回胳膊,就那么怔怔立着,半晌才道:“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我忽然很想哭,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他微微惊了一下。
仿佛只在一瞬,我的生活和感情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曾是息壤,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九柯”,为了我,紫印丢了性命,被锁在寒冰地狱;也因为我,堂堂九天之主的帝俊毁了毕生修为;还有玄御,多次救我,三百多年里为我日日守护,耗费巨大精力养护我的魂魄数万年;更有为我丧命的小顾和小獒,以及现世伤于我手,生死未卜的怀容……这所有人,所有情,所有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能逃避,又无法补过,不能报恩,又无法释怀,埋在心里,好折磨人。
还有,玄御的出现,让我对师傅的感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在师傅身边长大,除了视他如父如兄,也该是有些别的什么吧?只是他一直在回避,而我更是不敢奢求。
而对玄御,我曾是喜欢的。
那时候的九柯,一度想和他常驻幽园,不问世事,安心在他温暖安全的怀抱中沉沦下去。
而今世的离颜,竟也无法释怀他的孤单和落寞,他温柔的笑容,几次濒临死亡时他怀里的温度,以及他的担忧和不舍。
眼泪悄无声息地浸湿毕方的衣服,他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我。
毕方,也是为我默默付出,从不问回报的一个。
木有人冒泡,某月怨念地蹲墙角数蚂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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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030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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