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生活起居是由云绯照料的,这姑娘是岛上的一棵千年桃树精。因为时隔太久,她的样貌记我不大清了,印象中她十分温柔,照顾我很是无微不至,但对师傅却总有些别扭。
后来她大限到了,魂归六道,我还难过了好长时间,之后也没再要人贴身服侍。云绯尚在时,帮我沐浴更衣从不许旁人在场,而师傅洗个澡却要好几个小童伺候,毕方甚至说他常常脱光了跟一帮树精藤怪冲到海里去。
我很困惑,为什么我不可以?
云绯说:“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她脸一红:“你的身体,不能随便给人看。”
我说:“连师傅也不行么?”
她笑着摇头。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好几次偷跑到海边去看毕方他们洗澡,但因为离得远,总也看不清。还曾躲到门外面偷看师傅沐浴,却只看到氤氲的水雾中朦朦胧胧的半截身子,然后被小童带了出去。直到有一次,偶然间从毕方那里翻到一册他私藏的绘本,我才晓得,我和他们确是有些不同。
我正想着,翡翠端了只碗进门了,老远就闻到了一股药味儿。
她见我醒了,脸上一阵欣喜,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小主子,你可吓死翡翠了,瞧你回来的时候面色惨白,灰头土脸,衣发不整,怎么叫都不醒,翡翠心里……呜呜呜……担心死了……呜呜呜……”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觉得,就冲这么酣畅的眼泪,我这百十来年也没白疼她。我说:“你别哭,我这不好着呢么,倒是你,几日不见有些憔悴了,玉盒里那瓶兰露送给你吧,兰露润颜,又能修身养命,对你修行大有好处的。”
翡翠止了哭,满眼惊宠地望着我:“小主子,兰露是岛主给你的,何其珍贵,翡翠不配。”
我说:“我说给你就给你,哪那么多事。”
雪瑞抱怨:“小主子偏心,好东西只给姐姐,不给我!”
我照他小鼻子刮了一下:“你个小没良心的,那么多天地灵根都装进谁肚子里去了?几只桃子你都受不了,还想要兰露,你不要命了啊?”
雪瑞挺委屈:“人家是吃肉的嘛,那桃子,不好消化……”
小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翡翠眼睛红红的,声音异常温柔:“小主子对翡翠的好,翡翠无以为报,只要小主子吩咐,翡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垂下头去,脸上一片娇红。
做任何事,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云绯对师傅也说过。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师傅怎么说来着:“这岛上众生,我一视同仁,便是于你有些偏顾,也不过因为你帮我照顾着离颜。你不欠我,无需报答。”
我也想找点这么高调的话讲讲,正冥思苦想间,一袭青衫翩然进门。
师傅说:“怎么,药还没喝么?”
翡翠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都是翡翠不好,误了小主子进药,我现在就喂。”
师傅说:“我来吧,你带着雪瑞先去休息。”
师傅要亲自喂我吃药,我受宠若惊的程度不亚于刚才的翡翠。
师傅太久没这么和蔼过,他坐在榻上,将我抱进怀里,端过药碗先尝了一下,然后开始喂我。
我小心翼翼靠在他怀里,后背能感觉到明显的热度。我记得小时候天冷,我常常窝在他怀里不肯出来。后来长大了,再没机会往师傅怀里扑,如今这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竟掺了丝陌生。我心里有点酸,靠在他胸口一动不敢动。
我吃得很慢,待到一碗药吃完,竟觉得眼睛有点潮。
师傅问:“要睡一会儿么?”
“不!”我回答得肯定而急切,我怕师傅又要推开我。
师傅没动。
我揉了揉眼睛,手却被他抓住了。他用拇指在我眼睛上抹了抹,动作很轻,说道:“这十几万年,我没照顾好你,你一定是恨我的吧?”
“不。”我使劲摇头,我怎么会恨他,我只是觉得有点委屈。
仰头看他,师傅脸上一贯的狂傲不羁淡了好多,透着与他十八岁样貌极其不符的成熟。他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那下面会有什么?
他用拇指轻轻抹去我嘴角的药渍,说道:“其实,我是舍不得你。”
我觉得师傅今天有些怪,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得话我听不大懂,可他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几日,我常常想起你小时候,像雪瑞那么大的小团子,玲珑可爱,只是有些弱,怕冷,爱撒娇,常常赖着要我抱。记得我带你去紫霄宫,你为了追毕方,搅得鸿钧师兄的道场里鸡飞狗跳,真是调皮得很……”
我想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师傅不说我都要忘了。少不更事啊,这种糗事,想不通师傅老记着它干嘛?
师傅突然笑了,捏着我的鼻子晃了晃:“最受不了你这小眼神儿,每次都装无辜,其实数你刁钻!”
我冤枉!
我觉得不能让师傅误会我,我说:“师傅你不知道,那时候毕方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飞,你说他飞哪儿不好,他偏往鸿钧师伯道场里飞,这不赖我。”
师傅呵呵地笑:“你还真能狡辩,你追着人家毕方要拔毛,他能不逃么,他可是鸿钧师兄的坐骑,不往主人那里逃还能往哪儿跑?”
师傅真不给面子。
我转移话题:“师傅,我究竟是怎么了,浑身没一点力气?”
师傅脸上的笑容褪去:“大概与鬼祖的冥洞有关吧。”
“那冥洞不是个幻象么?”
“那里的一切都是幻象,冥洞是,纠缠孔宣的女人是,幽冥梓桐也是,就连鬼祖本人,也不过是个影子。”
“幽冥梓桐,那是什么?”
“幽冥梓桐是一种阴气极重的树,靠吸收魂魄而活,外形酷似梧桐。这树有种特质,能探知人心,并以此制造幻境,洪荒之战时,大巫后土曾用它来招魂。当时的那些亡魂,多数惨死他乡,四处漂泊,他们渴望安定,幽冥梓桐便为他们制造一个幻境,在这个幻境里,他们会有回归故乡般的舒适感,从此不再离去,而幽冥梓桐也因为不断吸纳亡魂而壮大。”
“虽然只是个幻境,但是能抚慰那些无辜的亡灵,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前期来看,的确是这样,可是巫妖之战日益惨烈,枉死的生灵越来越多,后土深感单靠幽冥梓桐来安置这些亡魂,并非根本之策,便发大愿,将自身化作了六道轮回,让那些亡魂得以往生。后土死后,幽冥梓桐无人可控,便渐渐生了邪心,仗着吸纳了无数暴戾的亡魂,妄图役使三界。在忘川河畔,梓桐的阴使遭遇了鬼祖,阴使想吸纳鬼祖成为梓桐树的一部分,却被鬼祖反噬。这老鬼脾气不好,暴怒之下,便要毁了梓桐。因为鬼祖本身就是个影子,无形无质,天生便有极强的幻象操控力,幽冥梓桐跟他的一场大战没讨到半点好处,千求万求才从鬼祖手里捡了条命,被鬼祖从凡间移到了冥界。从那时起,梓桐树开始依附于鬼祖,这便是鬼祖为何善御魂魄的原因,谁能控制幽冥梓桐,谁便能自由御使魂魄!”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老鬼以及跟老鬼有关的一切都阴森森的,天天跟亡魂混在一块,不阴森才怪。
师傅说:“鬼祖的九幽冥洞是梓桐树给老鬼制造出来的府邸,老鬼无形无质,自是不怕阴气入体,而你之所以体虚无力,想来是在他的冥洞里呆得过久,阴气入体太多所致。”
我终于了悟,原来九幽冥洞是梓桐树弄出来的东西,难怪里面阴寒之极。不过这树弄来弄去就弄了这么个破洞给老鬼住,老鬼居然还住得挺欢乐,可见他俩都是没什么品味的东西。
又或者,幽冥梓桐是故意的,鉴于打不过老鬼又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便弄个破洞来折磨他。不过我觉得,像老鬼这么没神经的疯子,大概领悟不到幽冥梓桐的一片苦心,瞧他住得那么欢乐就知道,幽冥梓桐八成郁闷地要死。
我忍着疼朝师傅怀里拱拱,可怜巴巴地说:“您明知道老鬼的冥洞阴气太盛,还让离颜在里面关那么久,想来是不疼我,真是好伤心……”
师傅抱着我呵呵地笑:“都这么大了还撒娇……你体内的阴气只要调理几日便能清除,不用太担心。”
我当然不担心,如果师傅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陪我,我一辈子动弹不得都心甘情愿。我想着又朝他怀里拱了拱。
师傅问:“呆得不舒服么?”
我连忙说:“舒服舒服!”简直舒服死了!我哼哼:“只是,我除了没力气,还浑身疼得厉害,动作一大就像刀割一样。”说完又像模像样地哼哼了两声。
师傅眉头微蹙:“玄御那家伙,破个结界,用下这么重的手么?”
“师傅的意思,我是被玄御伤到的?”
师傅摸摸我的头:“他的风刃太利,想是破冥洞时波及到你了。你安心静养,很快会好的。还有,兰露要记得喝,你现在正需要。”
“那个……我已经把兰露送给翡翠了。”
师傅一怔,叹口气道:“你的慷慨程度,真让为师惭愧,果然是我给你的好东西太多了么?”
我想解释,却听师傅说:“给了也就给了罢,不过以后对翡翠那个丫头,你还是别太上心的好。”
师傅今天怎么如此小家子气?
我转个话题:“玄御……是什么来路?”
“你对他很在意么?”
我笑笑说:“我又不认识他,不过是听人说起过几次,据说是个厉害人物,不过瞧着他今天这表现,倒是极为冷血。”
师傅没有回应,静静地望着我,看得我有点无措。
这个话题找得真失败。
换一个:“师傅,鬼祖的那个什么息壤,真的在咱们岛上么?”
事实证明,这个话题更失败。
师傅轻轻撑开我,把我放回床上说:“你休息一会儿吧,安心睡一觉,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我懊恼地想,我莫不是被玄御那家伙伤到了脑子?
师傅说我只需休息几日,很快就能好,可事实上我恢复得很慢。我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虽然浑身的疼痛已经祛了好多,可仍旧没多少力气,想不到冥洞的阴气居然这么重。
因为睡得太多,我失眠了。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半敞的窗帘轻轻扬起又落下,月牙弯弯地悬在窗棂上,泛着淡淡的清辉。莫名的,我想起了在冥洞石床上做的那个梦:梦里那个穿着青灰色衣衫的少年,一脸阳光,盘坐在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安详地捏着泥人。他递给我一个娃娃,笑得温和而恬淡。
一切都很美好,可是那棵树……
那棵树,跟我在破冥洞时见到的那棵,一模一样,是幽冥梓桐。
在梦里我没感觉到丝毫阴气或者不适,一切都很舒适美好。
只有幽冥梓桐的幻象,才可能那么美好。所以那也许不是梦,是幻象。
幽冥梓桐根据人心创造幻象……那个少年和我,有关么?
我忽然觉得脑子里好乱,仿佛有些什么在汹涌澎湃,可越是努力搜寻,越是纷乱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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