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昭耳根发热,歘地一下直起身来,略显慌乱地整理了下还算齐整的衣襟,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在下素真,方才多有误会,还望公子见谅。”
琴修?
九微回过神,看着那人递来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借力起身,唇边笑意清浅:“没事。”
他收回手,有些嫌恶地右手拈起那片曾经沾了血的衣襟,皱了皱眉,又转头看向裴之昭,“妖呢?”
素真自然退开半步,听到这话有些诧异,摇了摇头,“那镜妖应当是跑了。”
“对了。”素真话锋一转,略带歉意地说道:“还未谢过公子。若非你闯入,我恐怕……”
“魇蛛死了。”裴之昭突然开口,他擦干剑上的血痕,将剑递到九微手上。
“倒是你”,裴之昭看向素真,抱臂而立,毫不留情地开口:“竟然会被镜妖幻境困住。”
素真被裴之昭说得面露羞赧,尴尬地笑了笑。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带着几分好奇地问:“认识?”
九微:“认识。”
裴之昭:“不算认识。”
素真:?
“原来依裴公子来看,我们还算不上认识啊。”九微反应过来,率先发难,他眼尾微挑,拖长了语调,连带着红痣也生动起来。
裴之昭面色微变,唇动了动,一时语塞。
从茶楼初遇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半个时辰。甚至连名讳都还不知,这般萍水相逢,如何能称得上认识?
九微见他沉默,忽地粲然一笑,语气轻快:“不过认不认识的,报酬总该给吧?”
确实,若非自己将他卷入这场风波,此刻他应当还在茶楼里悠闲品茶。
于情于理,都该补偿。
裴之昭抬眼看他。
“你想要什么?”
“请我吃顿饭。”九微歪了歪头,语气里满是向往,“去这里最好的酒楼。”
裴之昭:……
素真:……
出息。
裴之昭年少时便仗剑天涯,也不是没遇到过知道他底细故意让他身陷险境,事后挟恩相报的人。念及家族脸面,他不仅得给,还得客客气气地给。
像这种狮子小开口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没得到回应,九微目光在他俩之间逡巡。
裴之昭面色古怪,不知是何想法,素真则是捂着脸侧向一边。
九微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方才裴之昭向他借剑的情景。
就算是旁系微末,也不至于连把佩剑都没有吧。更何况他还是直接报的主家的名号。
莫非,裴家已经落魄至此了?他暗忖,当年就觉得依裴家人那挥金如土的做派,只怕是富不过三代。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早知道这般灵验,当初就不该说那话。不然现在还能好好敲他一笔。
“咕噜——”
在场三人面色各异。
“哈哈哈……”素真终究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走到裴之昭旁边,在他肩上拍了拍,“这可不像你们裴家的待客之道啊。”
裴之昭闻言,瞥了素真一眼,难得露出几分无奈。
“走吧。”
他转身时玄色下摆在风中舒展开,像暮色里掠过的雁羽。走出两步又停下,侧首看向仍立在原处的九微:
“不是饿了?”
九微眨眨眼,快步跟上,带起细碎尘埃。他凑近裴之昭身侧,眼中闪着盈盈星光:“我要点最贵的。”
素真抱着琴跟在后面,闻言轻笑:“裴二,听到了没。”
长街尽头的酒楼檐牙高啄,暮色中华灯初上。裴之昭迈过门槛时,九微在他身后轻声嘀咕,他正要细听,却被迎客的小二打断了思绪。
*
湿发垂落在朱红外袍上,洇开几处深色水痕,九微正埋头跟腰带较劲,一脸苦大仇深。
他素来不喜用法术祛尘,总觉得不如清水沐浴来得痛快。再加上适才裴之昭与素真计划在此地盘桓几日,用以追踪那镜妖下落,三人便顺理成章在这间客栈落了脚。
——房钱自然是裴二公子付的。
眼下这身红衣也是裴之昭差人送来的,九微没吭声,只是默默将自己的储物戒又藏了藏。
他们似乎误会了什么,但这情形……倒也不算坏事。
九微眨了眨眼,坦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这衣服着实有点复杂了。
铜镜里映出歪斜的腰封,素白内衬的系带勉强还算齐整,但也实在算不上妥帖。
九微挣扎片刻,终于放弃,随手在腰间打了个结了事。
夜色渐沉,他走到窗边小榻上,并未着急入睡,而是神色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物件。
那是几枚质地温润的玉牌,静静躺在他掌心。其中大半都隐约透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流光,唯有最外沿两枚,依旧光洁无瑕,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九微凝眸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拂过那两枚玉牌,低低一叹。
他唇瓣微动,声音戛然而止。未竟之语消散在风里,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将那剑放在床榻边,随即躺下,阖上了眼。
*
云崖宗悬雪殿内,茶香如丝如缕。谢雪衣垂眸静坐,雪色的袖摆垂落案前,袖缘用银线绣着流云暗纹,在他抬手时泛起泠泠微光。
杯中茶汤澄澈,映着谢雪衣过分清冷的神色,他仿若未闻,只缓缓将茶盏移至唇边,轻抿一口。
清衍长老躬身而立,语气恳切,“还望萧宗主出手相助。”
他身后的几名弟子几乎是同时按剑跪地,声音齐整:“恳请萧宗主出手相助。”
“嗒。”
他搁下茶盏,瓷底轻叩案面发出一声轻响。
清衍长老额角渗出细汗,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声,恨不得将编排谢雪衣道心不稳、修为难以寸进的人千刀万剐。
这近在咫尺的渡劫期威压哪能做得了假?
“哦?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愿洗耳恭听。”他当即把腰弯得更低,姿态无比恭敬。
“万物有道,法循自然。这个道理,长老应该比本座更明白才是。”谢雪衣终于抬眸,眼底凝着寒冰。
数百年前,虽时不时有妖邪入世,为祸一方,但大多数妖其实并无伤人心思,甚至有不少妖选择重修成人,与人族修士同修大道。
可如今不过短短数年,妖邪的数量翻了数百倍不止。一出世便是大肆杀戮,难道它们竟然丝毫不在乎自身功德?
清衍长老自然是明白其中关窍的,听到这话面色倏地涨红,花白胡须微微颤抖。
他眼底闪过一丝怨怼,却又碍于身份不敢发作,最终只悻悻一揖:“宗主,教训的是。”说罢拂袖,带着一众弟子离去。
一出殿门,那几个弟子如梦初醒,面面相觑。有个胆子大的凑过去问:“长老,咱们不进去了?”
“什么?”清衍正在气头上,气冲冲地往外走,听到此话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群弟子。
几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弟子还未曾拜见过萧宗主,不知他……”
“长老,萧宗主当真已是渡劫期了?”
好啊,好啊!
这个谢雪衣竟敢当着他的面,对晚辈施了离魂之术!
简直是欺人太甚!
“滚滚滚。都给我回去修炼去。”清衍气得脸红脖子粗,无心多言,当即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云海,只余传讯玉碟的声响。
声音颇有几分不忿。
【云崖宗主刚愎自用,拒不出山。苍生危殆,其心可诛。】
殿内重归寂静。
一名青衣弟子垂首近前,在阶下停步,姿态恭谨:“仙尊百年未出世,仙门诸派只怕是私下颇有议论。”
谢雪衣指尖轻抚过茶盏边缘,声音淡漠:“若有不忿,大可直接来云涯宗问剑。”
弟子喉结轻动,静了片刻,方低声续道:“还有一事……弟子前日尝试推演妖族迹象……”
话音未落,谢雪衣已骤然起身。雪色广袖翻飞间,一道寒光没入弟子眉心——竟是直接封死了他的灵脉。
谢雪衣眸光骤冷。这弟子面色青白,印堂间一缕黑气若隐若现,正是屡次强窥禁制、遭忘心阵反噬之象。
忘心阵——若修为低于施术者,触之即忘。如今这弟子连自己反复推演过此事都毫无记忆,若不是他及时发现……
弟子闻声一震,慌忙伏身下拜。灵脉被封的寒意此刻才如冰刺般扎进神识,他脸色霎时惨白,连声音都带着颤:“弟子……弟子知错!”
他伏在地上,额角紧贴冰冷的地面,不敢直视座上那人,脑海中一片混沌。
“你即刻闭关,不得延误。”
“是。”弟子连声应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殿去。
谢雪衣缓缓抬首,目光掠过殿角悬着的一枚旧银铃。说是旧物,但其周身片尘不染,似乎深得主人珍视。
只是不知为何,从没听过铃声响起过。
良久,谢雪衣起身,缓步穿过长廊,几缕惨淡的月光穿过窗棂照在发尾上,刺得像是泛了白,显出几分寂寥。
他行至寝殿,静静点燃了一支引魂香。青烟笔直上升,气息清冷绵长,一如过往千百个日夜。
随后,他和衣躺下,阖上了双眼。
于他这般境界的修士而言,单纯的睡眠实属罕见。打坐冥想足以恢复精神,且更为安全。
人总是热衷于做梦的,而沉入梦境便有被窥探、甚至被侵入的风险。
——江湖上有一支专攻梦道的族群,虽踪迹缥缈,却始终是悬在众多修士心头的一根刺,无人愿在无知无觉间予人可乘之机。
然而今夜,他依旧选择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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