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羁云听到自家酒吧被人砸了的时候，身边还围了四五个下晚自习来问问题的学生。

他没等那边说完，“嗯”了一声，说完“查点资料，我回去看看”，便在终端上切断了来电。

作为一名讲哲学的老师，他长得实在太不哲学，好处是学生上课不打瞌睡不开小差了，坏处是他讲的东西只入眼不入脑。

小峰来学校里给他送过几次教案，灌了满耳朵他家老大诸如“高岭之花”“镇宅之宝”“哲学系霸王花”这类逆天的绰号，深感同学们没进社会的单纯……

可大学也是个复杂的地方，比如老大居然能堂而皇之地进来教书，教的甚至是哲学。

嗯，世界果然还是很哲学的，看不懂就对了。

个子娇小的女学生见秦羁云扫眼过来，捧着笔记清了清嗓：“秦老师，你说后存在主义不过是后现代主义的幽灵，为什么？是因为后存在主义受到了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吗？”

他戴着一副银丝眼镜，镜框很好地遮住了他锋利的眼型，鼻托往鼻梁上一架，脸部过于严肃的线条便温和不少，轻轻一笑，还能有几分莞尔的柔和：“当然不止，其实不必太在意主义与主义之间的分割，只要明白一个时代里人类的基本诉求，之后衍生出来的思潮都是在打补丁。”

“所谓幽灵，是人类渴望又害怕的过去，不对当下负责，却能对未来产生影响。”

小姑娘似乎习惯了这些教哲学的都有一套神神叨叨的语言系统，不管听没听懂，先刷刷记下，万一要考呢！

“抱歉，我有点赶时间，最后一个问题吧。”他抱歉地笑了笑，显得更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怪不得是哲学系里为数不多，上课下课都会有人主动举手问问题的老师！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孩不讲武德，没举手就直接喊了出来：“秦老师，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这话问的有风险，答的也有风险。

众人一边鄙视这个疑似调/戏高岭之花的怀春少男，一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打听一下“哲学之光”的情感状态。

只进油盐的秦老师也惊讶地挑了挑眉，深思熟虑了三秒，把教案夹在臂弯里没什么情绪地叙述道：“你的问题有一个预设的大前提。”

“而我不喜欢人类。”

众人神色悲痛地目送他远去，直到那赏心悦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格子衬衫男孩如梦方醒，在腕表上调出个人首页，喃喃道：“太酷了，我要把我的主页签名改成这个，瓦塔西，不喜欢人类。”

另外两个女生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窃窃私语道：“哇，没想到秦老师还有那么中二的一面，好可爱。”

“是啊是啊，要是换个人说我就要笑场了，果然颜值即正义啊！”

……

中二的秦老师回到办公室，人模人样地打卡下班，不紧不慢地溜达到停车场，坐上了全自动的低调豪车。

他摘下没有度数的眼镜收好镜腿放在一旁，随着车身速度渐渐加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整个人显出几分虚幻的不真实。

小峰将酒吧被砸的监控发到他的通讯里，他点开视频，边解腕扣边观摩学习，看看是何方神圣这么有胆识。

现在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曾经的执着和冒进，伴随着那片炸裂的星云一同烟消云散了，如今的他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每天都有条不紊，无所事事。

他知道自己在等的东西太虚幻，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视频里青年毫无技术含量的挑衅和收场令他沉思片刻，以至于有些荒谬的好笑，这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愣头青？把他的地方当练手吗？

就在秦羁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久没出现被道上退休了的时候，小峰把愣头青的身家信息都发过来了。

周杞 男 24岁 血型A 身高178cm 体重64kg

他在“性向男”那一块停顿片刻，见怪不怪地继续往下。

父母在他小学的时候离婚，母亲是生物研究专家，父亲是B市一年前上任的市长，五年前周杞赴K国留学，学的还是今年B大取消了的机甲系……

怎么，是专业不好找工作，上他那儿撒泼去了？

他把视频拉回，重新又观摩了一遍，这一遍，他把每个人砸了什么动了什么都记了下来，笑话，他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能让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等等，这个愣头青身后的小眼镜去哪了？

秦羁云微微眯眼，把视频放大，在混乱又昏暗的现场里搜寻着不翼而飞的小眼镜。

他的动态视力很好，稍加辨别，就发现了几乎要和阴暗角落融为一体的小眼镜。

也是托多棱镜灯光的福，在小眼镜的手表镜片上打出了几个连续的光点，很快小眼镜也注意到了，调整了一下/身体朝向，彻底在混乱的背景里与阴暗合而为一。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峰的通话申请传来，他按下接通。

“老大，刚查到的消息，这个周杞根本与昨晚闹事的人不认识，这小子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来砸场的，他爸的秘书送了一批名酒过来，是和谈的意思。”

视频定格在青年抬头看监控的一瞬间，栗色的卷毛挡住一只眼睛，还是藏不住那份狡黠。他并不凶狠，也不害怕，像是四处捣乱探头探脑的家养仓鼠。

秦羁云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心情奇异地不坏，“好吧，看在那批好酒的面子上，今晚大家都睡个好觉，明天再各论各的。”

小峰会意，踌躇片刻还是道：“清原姐刚才来找你，你不在，她让你联系她。”

果然，那头的秦羁云气压低了几分，沉声道：“她有说什么事吗？”

小峰：“没有，就说让你联系她，别逃避。”

秦羁云冷笑一声，挂了通话。

随着轰隆一声，人工降雨的雷电模拟器缓缓升空，温温柔柔地电闪雷鸣之后，开始降下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

街边巡逻的机械车队有条不紊地穿行而过，车腹里是小而灵巧的避雨装置，按下按钮，头顶便会出现一层隔膜。

雨幕给城市拢上了一层朦胧的光雾，

他对这种敲敲门告诉你要下雨了的后科技文明时常感到心情复杂，又好笑又无奈。

自从两个世纪前堪称灭世的那一场轰炸，风雷雨电就彻底极端化了。

那一场大轰炸在地球上找不到祸首，在所有的影像记录里，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人们照常上学上班，在二十四小时里填满自己的空白。

当天边出现了一道灼灼白光，恍若白虹贯日，人们只当是什么天象变化，纷纷掏出自己的终端记录。没想到这道光柱极速坠落，很快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发出人类无法承受的声波砸向地面。

那一天对于人类来说，是失明失聪失语的绝对空白。

在幸存者恍如隔世地恢复知觉时，半个地球都被毁了，分不清哪里是曾经的陆地，哪里是现世却已枯焦的海沟……

紧接着，尚且幸存的海洋中传来数百头鲸的齐声悲歌，空灵而悲怆，仿佛造物主的叹息。陆地上百兽悲鸣，除了家养的宠物，绝大部分动物都自绝于荒野，动物保护协会无能为力，很快就地解散。

《西尼目录》的灭种名单成为新世纪的第一个科幻现实。

那一天，是地球遭受的史无前例的“大屠杀”。

在那次不明突袭之后，是全人类长达一个世纪的蜜月期。

人类为了死去将近一半的同胞而战，为了幸存者的未来而战，第一次抛弃国别，心无旁骛地成立联邦，将所有研发成果共享，制造星际航船，远程机甲应运而生，势要找到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外星势力轰了地球老家。

然而，一次次的太空远游之后，一无所获，逐渐耗尽了人类的战意。

没有对手的战役，是最难熬的。

终于，在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太空远游之后，联邦和动物保护协会一样无用武之地，灰溜溜地解散了。

关于机甲持有权的问题，到现在各国还僵持不下。

在资源争夺战如火如荼的当下，那些怀抱使命一去不返的战士，在历史的选择面前，显得像个灰头土脸的堂吉诃德。

雨刷器有条不紊地刮去雨水，秦羁云认命地点开通讯，拨出了李清原的链接。

那头很快响起清亮的女声，不紧不慢道：“要等秦哥一个电话，还真难等呢。”

他言简意赅：“什么事？”

“想你了呀，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吗？我们都好久没联系了。”李清原呵呵笑道。

秦羁云揉了揉太阳穴，面露倦色，“抱歉，我很忙，有什么需要你直接联系小峰，他会帮你安排。”

那边沉默下来，他在等着她先挂断。

“秦哥，”她的语气没那么玩味了，吐了一口气，应该是在抽烟，“我明天去相亲，你陪我吧。”

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能达到一百五十岁，他蹙眉道：“你才多大，相什么亲？”

李清原笑了笑：“不管多大，都不想孤单下去了。”

她又道：“你陪我吧，要是我哥在，他肯定会陪我的。”

秦羁云再也找不到理由拒绝，有些茫然地倒在后座。车已经停入车库，只是他很累，一时不想下车。

“对方是谁？”他问。

那头李清原拧灭了烟，她不喜欢抽电子烟，电子烟把尼古丁都过滤掉了，可她抽的就是尼古丁，不至于连抽烟也那么寂寞。

“听说是市长的儿子，刚回国没多久，是块小鲜肉呢。”

提起这个，她来了兴致：“而且听说这人是个科技狂热者，我猜是那种往实验室里一扎，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人的呆子。”

市长儿子？这么巧，就是不知道市长有几个儿子。

他重新调出周杞的资料翻了翻，影像图上的青年笑得很乖，穿了一件白T恤，肤色偏白，隐隐能看到脖子上的青色血管，还戴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确实是一副泡实验室泡出来的肾虚样。

“那你找个爱泡实验室的，和你自己过有什么区别？图什么？”

李清原对这种不缺钱的二货恨得牙痒痒，一拍大腿道：“图钱啊哥，我要是做了阔太，什么会玩的小白脸找不到？”

秦羁云：“……”

是他的钱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我给你的钱不够吗？我再让小峰打点。”

李清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够的，只是……我不想再用你的钱了。”

秦羁云眼皮半睁着，神色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好一会儿他才道：“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