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水(5)

六月麦罢后,建伟和小菊结婚了。小菊哭着上了轿子,家里人都抹着泪送到外面。秀儿同

几个要好的姐妹跟着轿子送她过门。轿子过了河滩,抬上了船。对岸早有接应的一群人等在那儿。秀儿远远看那群人,却没有看见认识的人在里头。到了建伟家里,满院子大人小孩儿坐着吃果子、嗑瓜子。男宾客都在西偏房两间屋子里安排着,酒壶酒盅摆在桌子上。秀儿留意看了,却没有看见那个人。

回家后,她爸说:“小菊也走了。”

秀儿心里不好受,不接他的话。

爸又说:“村里可有不少人提媒。”

秀儿说:“我不走,我不想去人家家里。”

“要是因为我,我可不拖累你。我一个老头儿,硬朗朗的,你走了我还少操一份心。不嫁人可不成话儿。”他边说边在炉膛里引火。

火燃着了,秀儿站在旁边,老人却不让她做饭,要自己来。

晚饭后,老人去庄子里串门,秀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夏天天光长,还能看见对岸。水沿边几个年轻媳妇抡起棒槌,往衣服上一下一下甩着。捶一会儿,又停下来嬉闹一会儿,欢声笑语顺着水漂。秀儿一直看她们,直到女人们都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她才回过神。她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又想念小菊。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长大了,让爸为自己的婚事担心了。她看着暮色中默然流淌的河水,心里惆怅得想哭。

天又快黑了,渡船系在桩子上,已经看不分明。坐船的人都走了,再也不见踪影。

又一年的春天,村子里如秀儿般大小的女子又嫁出去几个。春来河水稍退,吐出一节沙岸。白净的沙岸随长河延伸出去,两岸格外空阔。

这一夜,半圆月高悬,清光流泻,天上无一丝云。秀儿与爸爸坐在小院子里,风吹得不冷不暖。

她爸说:“秀儿,我给你说一声,爸已经做主应了一桩媒。”

秀儿一时愣了。

她爸故意不看她,说:“是咱村的人,爸也不想让你嫁得远。”

秀儿只说:“爸,我不想嫁。”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再拖下去好人家都定亲了。”老人不想听她争辩,说完自己就回屋里歇下了。

秀儿也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流泪。又想到父亲不言语就走了,可能是心软下来了。秀儿猜测着父亲的心意,想到这两年身边的姐妹一下子都走了,她也不晓得她们究竟带走了什么,只觉得十分孤独。她想了记忆中许多别的事,直到夜很深,外面的风吹大树哗哗响。

第二天醒来时看见窗户外头那河上起了层白雾。秀儿仔细听,听见淅沥沥的响声。莫不是下雨了?秀儿匆匆穿了衣服往外跑,来到檐子底下就看见檐角上往下撒细密的小白雨珠。再看那河,罩在白蒙蒙的烟里,对岸的林子也泛起一层青雾。浅草滩的草仿佛一夜间蹿长起来,开了不少野花,脸被洗得净净的,正仰着脖喝水。

秀儿心里欢喜,伸手拉一根柳条,捋下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吹。爸爸也醒了,来到檐子下面,喜道:“这可是桃花雨。落了桃花雨天就不会再返冬了。”

秀儿吹了一会儿柳笛,对他说:“爸,你看青草一夜就长高了。”

她爸说:“春天下一场新雨,草一准蹿出来,庄稼也精神了。”

他俩在檐下看河与青草绿树,忽听见空中“啾啾”一阵鸟语。抬头找时,只见两剪黑亮亮的光一晃,正停在头顶:两只燕子穿雨渡柳来归旧巢。燕子停在巢上,抖掉身上的雨水,互相梳理起来。她爸说:“燕子是灵鸟,别惊吓它们。”两人便进灶火里去了。

吃完饭,老人家拿了蓑衣、草帽,要到桃园去看看,说:“风倒不大,就怕桃花不经雨打,不知道打落了几层。”

秀儿也跟着去,穿了一件油布做的小雨披。

上了大堤往北一看,舒阔的大平原沐浴在春雨里。仔细看便看到隐在烟树里的庄户人家,不外是桃李树的院落、篱笆矮墙、青色小瓦房。

两人顺着老柳堤岸,走不到半里,看见岸边的渡船。老大头顶着一块破油布,坐在船上。她爸喊着:“老大,下雨也不穿件蓑衣?”老大答道:“这小雨,风一吹就散了,不沾身的。”

又走了一段,听见老大在后面唱起来:

谁说春来雨水贵,满地遍流桃花水

水涨水中洗桃红,船高船头想妹妹

……

他们下了大堤,听不到后面唱什么。她爸笑骂道,“这老猴子,天天闲得慌,就爱唱浪荡歌。”

秀儿也笑了,却觉着唱得好听。

到了自家桃园,老人说:“去看看,看花落得多不多。”他们绕桃园看了一圈,回到窝棚里坐着。秀儿捡了一捧打落的花瓣,捧在手里,湿漉漉的粉红,十分好看。

她爸沉默不语,像有些心事。

秀儿问他道:“今年桃子会结得多吧?”

她爸说:“是啊。”

停一会儿,他说:“秀儿,我做主答应人家提的媒了。”

秀儿不回话,心突地沉下来。

爸接着说:“秀儿你大了,这样子老在家里总会有人说闲话。”

“你怕谁家说?”秀儿问他。

“爸怕人家说你。”

“嫁人会受人家的气。”

“爸给你挑好人家,又不缺钱,不会让你委屈。”

“我只想待在咱们家里。”秀儿这样说了,自己也觉得不合道理。

她爸叹气,不说话。

“爸,再等一两年吧?”秀儿恳求他。

“不能等了,”老人家固执起来,“女孩儿家岁数不饶人,再等把好人家都错过了。”

秀儿盯着手里捧的花瓣,雨迹斑斑的,她抖抖手,把花瓣撒了一地。

父女俩坐了好一会儿,爸才又开口问:“秀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秀儿不想理他,就走到棚子外面去。爸在后面问:“你要是心里有人,就叫人家来提媒,只要你愿意,爸都答应。”秀儿在一棵桃树下站了一会儿,才转过头说:“谁心里有人?我心里谁也没有。”

夜里熄了灯,秀儿躺着好久仍睡不着。想着爸爸已睡了,就摸起来悄悄开了门,下了河滩。

雨已收了,瓦檐和枝头还有残滴往下漏。来到舒展的河滩上,大地间全静了,青青的一片。河流和树林都蒙在一团湿气里。河水漫溢,河道开阔,宛如三年前的那个春天。

秀儿想着这三个春天里发生的事,默默地淌泪。大沙河的水波荡然向前流去,带着秀儿这个春天里忽忽起落的心事使她的渐安静而且空落了。

秀儿定亲后,到隔河的村子里告诉小菊。

小菊提到庆生,说他去洛阳跟一个表亲学木工,快一年了。

秀儿问:“一年里没回过家?”

“没有。家里又没有什么人。”又说,“想也该回来了。”

秀儿不再问了。她俩坐着说话,看着小菊家院子里的桃树已绿叶如盖。正是好天气,四月南风,吹黄了麦子,吹落了村路边的桐花。

秀儿的婚事是在四月底。七月前后,村里的池塘都开满了荷花,各家的院落里绿树浓荫。麦已收罢,人人都等着一场大雨好种秋。

这一天黄昏,她爸去亲家坐着闲聊,秀儿便一个人回家替他洗衣裳。河水很清,暮天的淡金色的霞光融在水里,漾在她的倒影周围。秀儿坐在一块圆石上,赤脚浸在水中。水流岸远,河畔空无他人,只偶尔有燕子掠水乍然飞起,林中传来一两声归鸟的鸣叫。

秀儿揉完衣服,却不想站起来。河水温润,她撩起水,泼洒在**的胳膊上,水珠在霞彩中溅落,消融在绯红色的水光里。秀儿心里忽而有些慌,蓦然抬起头,看见对面的水沿站着一个人。那人站在以往少妇们捣衣的石头后面,像那天立在船尾的影子一样,朝她这边看着。秀儿突然想抽身跑了,但她的腿又酸又沉,一时动不了。她低着头,将衣服一件一件涤净,放进盆里。最后,她像是蓄足了劲,终于站起身走了。秀儿始终没有向对岸看一眼,她径直走上堤坡在她身后河水的波浪打着漩儿,悠悠向前涌去。

八月过后,天慢慢凉起来,夜里需盖一床薄被。小菊回娘家,带来庆生再度离乡的消息。沙河没有大落,只是一入秋,水色愈发青白,透着寒气。半里外,渡船照样下水,老大照样唱歌。

再过几个年头,有风和日头的午后,秀儿会扯着女儿到大堤上玩儿。春天里,堤边的两棵树着了火一般开满杏花。秀儿带女儿来到树下,抱着她看杏花。她把那树轻轻摇一下,否花便缓缓飘落,酒在她和女儿的衣上、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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