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哥。”恭格喇布坦扶额,被他大哥这出‘急中生智’的找补弄得哭笑不得。错愕间,竟蓦然忆起从前。

早在多年前,漠西准噶尔部噶尔丹攻其不备,突然举兵越过杭爱山,侵入漠北喀尔喀。

他们这一支王族因率领部众驻扎在杭爱山附近的塔米尔水草地,首当其冲遭了难。朝夕之间,牛马嘶鸣,哀鸿遍野,几乎灭族。

霜月红诡,父母族人背靠无数残尸堆积成的‘骷髅塔’,以困兽绝命之斗,硬生生用鲜血淌出一条路,把他们兄弟两与老祖母格楚哈敦一同,送出那人间炼狱场。

寒冬腊月,风霜堆雪,老幼狼狈出逃,噶尔丹兵勇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老祖母带他们仓皇逃归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寻求庇护,竟被拒之门外。

绝望之下,祖孙三人孤注一掷,决定投奔清廷京师。

彼时,漠北喀尔喀仅与清廷有‘九白之贡’的交好情谊,并不依附清廷。

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双方关系不亲不疏。清廷是否会为庇护他们而得罪强势的噶尔丹,尚未可知。

好在他们赌赢了。

清廷因他们兄弟二人乃‘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认为有利可图,为长远计,决意出手庇护。

后瞧着兄弟二人资质尚可,又赐居京师,纳入内廷教养,做了四阿哥的伴读。

他们这种家破人亡,无所依靠的异族人在天下最尊贵森严的皇城里讨活路,冷待白眼不可避免。

人在矮檐下,野性不羁的草原狼举步维艰,摸爬滚打,从绝对的皇权下学会了第一个词——臣服。

毫无根基的兄弟二人一路跌跌撞撞,能走到今日封爵尚主,颇受恩宠的地步。

攸关血脉;攸关能力;更与深谙龙蜷虎伏,谨慎自处的道理脱不了关系。

恭格喇布坦虽然清楚这些年他哥锻炼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哥竟能屈能伸到堪称‘扭曲’的地步了!

一个威武稳重的男子对上一个孱弱娇柔的小姑娘,小姑娘只堪堪冒出个脑袋,就把男子压制得吓得如临大敌。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景,横看竖看都透着诡异滑稽。

恭格喇布坦忍笑,绕开紧绷成石柱子的策棱,不快不慢往山亭左侧廊沿走,以免露出跛状。

去看那颗意外冒出来的漂亮小脑袋。

容淖是循着山亭左侧那座因“瘦皱露透”磨砺不够讲究,欠缺风雅而被废置的假山走过来的。

假山荒废,穿插其间的小径自是杳无人踪,草木林石繁盛遮掩,不留心看根本瞧不出还有条路。

且前院又奏着开宴礼乐,丝竹阵阵,盖过了她走路的声音,所以策棱兄弟两才没注意到她靠近的动静。

恭格喇布坦打眼仔细一瞧,发现假山小径上的容淖为了能探出脑袋与他哥呛声,精致的花盆底鞋下,甚至还踩了几块碎石增高,好笑之余,又觉心惊胆战,生怕容淖一不留神跌下去。

立刻紧张起来,探身柔声询问,“小十格格,你进亭中来说话吧,自己可能上来?”

按容淖目前站的位置,虽紧挨着山亭一侧,但若想进入山亭,还得再向上绕行一截崎岖小径才能抵达入口。

容淖双手扒拉廊沿稳固身形,看出恭格喇布坦有搀扶之意,果断拒绝。自己小心翼翼行过蜿蜒小径,一鼓作气爬上山亭,大大方方落座亭中石凳。

“此处无茶。”恭格喇布坦不动声色望了眼容淖面上绯丽的斜红妆,为她倒了杯清水,温声殷切道,“委屈小十格格了。”

容淖拨弄杯盏,并未入口,眼风轻飘飘扫过面目有七八分相似的兄弟两,最终目光落在犹如闭嘴蚌壳的策棱身上,似笑非笑。

“轻车都尉,你我虽统共没见过几面,但方才观你态度,却对我成见颇深。相请不如偶遇,我送上门任你指摘,你这就说完了?”

“……完了。”

记仇精上来便把矛头直指他,策棱唇角微抽,确实完了。

干巴巴致歉,垂死挣扎,“策棱一时嘴快,无意冒犯公主。”

“无意……你‘无意’冒犯本公主,可不止这一次了。”容淖漫不经心嗤笑出声,语出惊人,“轻车都尉,依你无孔不入的属相,我猜,你我下次谋面的地点,八成该在我内殿的闺房了吧。你喜欢喝什么茶,可要我提前给你备上?”

“……公主慎言。”

“小十格格勿怪,今日我兄弟二人出现在此,皆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窥视,还请容我解释。”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几乎同时开口。

恭格喇布坦担心容淖误会,嗓音难免高些,压过了策棱,急切分说,“我与兄长在前庭赴宴,偶然听到裕亲王府那个小格格与弘昱小阿哥玩耍时,提起小十格格与裕亲王福晋在廊亭起了争执,险些坠湖。小儿口齿模糊,表述不明,轻重急缓一概不知。”

恭格喇布坦小心翼翼觑了容淖一眼,见她面无异常,这才接着说道。

“我实在担心小十格格是否安好,但这等内眷纠纷不宜宣之于口,旁敲侧击询问大阿哥,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好请托大阿哥,准我亲自前来看看。我孤身一人来见小十格格,未免奇怪,遂特地拉上了兄长一起。”

大阿哥心知肚明容淖未来的额驸,会在这兄弟中二选一。

如今五公主的婚事已然定下,下一个便该轮到容淖这六公主。揣度着上面那位的意思,也到能让他们见面的时候了,便知会大福晋前去安排。

大福晋是个妥帖人,特地让太监悄悄把这兄弟两引到既能近处俯瞰客院,又不惊动冲撞内眷的荒芜山亭去。

谁知百密一疏,忽略了容淖喜静,专爱挑拣偏僻地方去。

两厢碰个正着。

恭格喇布坦相貌肖似其兄,生得硬朗威武,令人望之生畏。因而,言辞间的小意卑微越发被凸显分明,他如同被驯化的狼,压抑滞郁,打量着驯兽人的眼色行事,全无其兄的锐气锋芒。

驯服他的皮鞭,正是以愧疚与残缺织成的。

康熙二十八年的种痘所里,藏匿的那只罪恶大手,拨乱太多人的人生轨迹了。

容淖心念一动,掩在阔袖下的手攥紧,暂且把和策棱的‘仇怨’抛诸脑后,默了默,抬眸状似云淡风轻对恭格喇布坦道,“骑都尉,你还是与众人一般,唤我六公主为好。”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是一场早已过去的意外罢了。你于我,我于你,都不特别。”

意外。

不特别。

过去了。

恭格喇布坦与策棱反应过容淖突然道出的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后,同时一愣,面色各异。

恭格喇布坦不敢置信,猛地上前两步,紧盯容淖面容,颤着嗓子,“你……不再怪我了?”

“我清楚记得,我从未对你诉过介怀怨恨。倒是你自己,应该没少借由愧对于我之名,任由残缺的卑怯困束吧。”

容淖目光坦坦荡荡,落在恭格喇布坦方才激动迈步时,微跛的右腿上,直截了当道,“我不耐烦给你当幌子,料想你再无用,也不至于浑身上下的出彩处,只系于这条腿上。”

容淖这番话,直白犀利,以摧古拉朽之势,分崩离析了恭格喇布坦多年来困束自我的围城。

没错。

他过不去的坎,从来都不是毁了一个女子的容貌,而是自身的残缺。

既怯于承认,更怯于面对。

多年来,他注意行走姿势,以免露出跛脚丑态。身边众人更是闭口不提他的腿,似乎全然是把他当做正常人看待。

可,未曾正视缺陷,又何谈坦然对待优点。

——他的出彩处不在腿上。

这般简单的道理,从未有人直白对他讲过,他也未曾想明白过。

庸人自扰十多年,一朝被点破的恭格喇布坦明显失态,愣在原处,面上表情似哭又似笑,扭曲狰狞。

策棱微不可察叹息一声,轻拍恭格喇布坦的肩,目中是惊诧的复杂。

为一母同胞的弟弟,更为眼前这个把小气与豁达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

策棱破天荒头一遭,不再避讳规矩,目光直视少女容颜。

世人都说六公主毁了容,整日妆饰斜红花钿遮丑。

可旧时兴盛几朝的斜红妆,因如晓霞将散,又叫‘晓霞妆’,本就起于伤痕,形似伤痕。当年魏宫诸人,面无伤痕,却痴迷用胭脂仿画斜红者,不知凡几。

少女面庞白皙如玉,颊边点缀一道弯月斜红,一红一白,分明是——极致的对比,极致的姝丽。

策棱眼神悄无声息染上炽热,容淖若有所感抬头。

在视线即将被捕捉那一瞬,策棱蓦然狼狈转眸避开,佯咳一声,故作掩饰胡乱夸道,“公主高义,你的出彩处,同样不在于面容。”

“哦。”容淖本还思绪纷杂,一听这话,顿时冷下脸,“你在暗指我丑?”

这熟悉的针锋相对态度,策棱毫不怀疑,自己肯定又被记了一笔。

策棱满腔感慨连并那一丝异样,同时一扫而空,并打心眼里由衷升起一道委屈疑问。

同样的话,容淖说给恭格喇布坦,那叫激励。

他礼尚往来照搬说给容淖听,为何就成了暗讽?

策棱想不明白,只好咬牙否认,“……不是。”

“呵。”容淖冷笑。

策棱眉心一跳,硬邦邦补救道,“确为实言,公主面容甚美。”

“甚美,而非完美。”容淖面无表情挑茬,“你且说说,我的脸何处尚有不足。”

策棱闻言,微怔。

一支画笔自发浮于脑中,莫名描摹出了先前那惊鸿一瞥。

少女的眼眉五官,无一处不勾勒着惊心动魄的艳丽。

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或说成,自他的眼,挑不出任何不足。

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策棱还未理清这股诡异情绪的由来,便被容淖嫌弃的目光唤醒了神。

他迅速回归冷静,词不达意敷衍,“脸……脸太小。”

她太纤弱了。

“嗯?”容淖随意刁难一句,本没指望得到答案,都准备转身离去了,没曾想策棱还真能给出回答,且答案还这般出人意料,遂驻足古怪追问,“脸大好看在何处?”

策棱卡住,他只是顺口一说,哪真讲得出个子丑寅卯,顿时面露难色。

恭格喇布坦思绪浮浮沉沉,状态好转些许,至少不再失仪。

他先前隐约听见容淖与策棱似乎在讨论‘脸’的问题,策棱被难住了。

兄弟情深,遂当仁不让出言为兄解围,“脸大好看,好看在……翻脸费劲儿!”

那脸小,岂非等同……

哥哥讽她丑,弟弟嘲她爱翻脸。

这兄弟俩,都是什么狗东西!

容淖是真的翻脸了!

气呼呼瞪了策棱兄弟两一眼,拂袖出了山亭,原路返回。

爰爰与八公主正好被找回来了,三人聚头后,同行去往宴厅赴宴。

走出几步,只见前面匆匆行来一列太监,打头手持拂尘,身形滚圆那个,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梁九功。

“六公主,奴才可找着你了。”梁九功顶着满额的汗,一溜碎步小跑到了容淖近前,催促道,“万岁爷宣六公主立刻去清溪书屋见驾。”

容淖心中隐有预感,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公公,皇阿玛宣我所为何事?若不要紧,我想耽搁片刻,先亲手把生辰礼交给小弘昱。”

“快走吧,我的六公主。”梁九功状似不经意道,“眼下五公主已被德妃娘娘亲自揪去清溪书屋外面跪着,就等你了。”

容淖微不可察颔首致谢,心中总算有底。

五公主能牵连到她身上的事,无外乎两桩。

一、五公主要在御前和她互换亲事,和亲漠北,皇帝匆忙传她前去,是为了询问她的心意;二、她利用五公主挖掘宫中秘辛,查证当年种痘所之事,被察觉了,皇帝震怒,传她前去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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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的第三年,高晖仪敛尽张扬跋扈,终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母仪天下的贤德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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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立为太子当日,高晖仪心情愉悦,多饮了几杯。

是夜。

醉眼迷离的高晖仪躺在锦帐内,把枕头当孩子拍,嘴里嘀嘀咕咕不停,“儿啊,娘这日子总算有盼头了。也不知那大和尚何时驾崩,不死的话继续去当他的和尚也成啊……唔,明日再悄悄往太极殿送个大木鱼,不信那狗东西不动心!”

“叮——”

刚走进来的元嘉帝一不留神扯掉了金挂钩。

他还俗继位后便迎了声名跋扈的她入宫为后。

夫妻三载,二人吵过也闹过。

他看着她一路跌跌撞撞积下贤名,她也看着他摸索理政弹压朝堂。

到如今,二人各有成长,不再吵闹,相敬如宾,诞下子嗣。

真正是两相得宜。

他一直以为她也是满意他的。

直到撞见她醉后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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