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罗马城,仍旧的熙熙攘攘,在靠近城中心的一处昂贵地段上,却是有一座书店静静地伫立,与激烈地争斗着的元老院、法院,乃至吵闹不堪的市集,都不一样。
少妇柔和的嗓音,伴随着吱吱的鸟鸣声在书店的后院响起。
“……所以罗马历总是不准确,”图利娅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拿着木枝,走在地上的大型沙盘里,画下天体运行的模形和历法公式,“每年都要在第二个月硬塞不定数的日子,以保持与一个太阳年份相配。”
金发的俊秀少年坐在沙盘边上的小几,一边做笔记,一边问:“脱节的后果,便是农事季节失序,是吗?”
图利娅双手扶着长木枝的末端,撑着地上稍歇,“是的。我相信你也听说过,好些节日都因为历法不准确,导致在错误的季节举行祭祀的笑话。”
另一个褐色短发的罗马少年,则是蹲在了地上,围着沙盘转来转去,显然对科学相当感兴趣,“我听说在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有一批学者在改进历法?”
图利娅笑着点头,“埃及和希腊的数学成就,为世所共知。”
“要我说,数学家都尽是些怪胎。”米西纳斯方一走进庭院,便看见图利娅又带着少年们走进沙盘,他恼得直翻白眼,大步上前将图利娅扶出来,“你就非得要走进去?要是滑倒了我可不管你!”
搭着友人的手,图利娅小心地跨出沙盘,扶着后腰呼出一口气,一边回嘴:“我可以见到,罗马人对精细的数□□算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突然想到甚么,拉了一下米西纳斯的衣袖,“假如我能亲眼瞧瞧阿基米德的天球仪,我就可以瞑目了呢,米西。”
“喂、不准叫我!我完~全没办法……”望着友人的浅蓝色双眸,米西纳斯一窒,下一刻便双手握成拳,向天用力一挥,“啊――!我知道了!我去问问。但事先说好哦,不一定见得了真品,倒是复制品应该能……”
“谢谢你,米西!”图利娅兴奋得双颊微红――阿基米德耶~~~~~
米西纳斯痛苦地以手捂脸,另一手却得虚扶着图利娅,生怕孕期里的她真跳起来。
“请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跳的。”
“噢,这我当然知道,你就是在占我便宜的时候不讲究分寸而已。”
边上的两个少年,屋大维与阿格里帕,对视一眼,皆笑了出声。说笑间,四人离开后院前往屋内用餐。边走,金发的屋大维边问起了图利娅的著作。
“所以,夫人是终于决定好,要往天文学方面努力了吗?”
“不是这样的,”图利娅浅笑着,双手轻放在了圆鼓鼓的肚子上,“我没这个能力。我只是觉得,既然有这方面的资源,不妨做些粗浅的天文学著作记录。”
“西塞罗懂天文学?”
“在希腊求学时,父亲也学过一点基本知识,不过也不是这样的。”图利娅笑了笑,“天文学是祭司的必修课。”
比起其他进入神庙后才开始课程的女孩,以大贞女为目标的图利娅,早就完成了大半的维斯塔贞女课业。
走在最前方的米西纳斯,脸色不变。
屋大维却是来了谈兴,“祭司操纵着历法,往年总有人为了政治目的而对神庙行贿,以缩短或增长任期。一年可以有四百多天,对夫人这种真正的学者来说想必是难以忍受。”
图利娅笑笑,“我称不上学者,但不符合规律这点……”她想了想,点头,“还真让我觉得有点烦躁。”
褐发的阿格里帕也点头,“四百多天也实在是离谱。”
米西纳斯嗤笑一声,“我就说是怪胎。我见过的学者都是他妈的完美主义者,烦死人了。完美的定律有这么重要吗?人也不会完美地对称啊。”
“愈漂亮的脸是愈接近对称……”说着,图利娅渐渐停下脚步。
“图?”
图利娅定定地望着友人。
时人认为,太阳系运行的轨迹是完美的圆,但正确的答案却是不那么完美的椭圆形。多少聪明绝顶的数学家都被困在了完美的圆里,千百年地解不开宇宙之谜。
米西纳斯关切地望着她,“图?你又不舒服吗?”
“……方才被孩子踢了一下。”图利娅笑笑,“你说得对,不一定要凡事完美。对了,米西,你有考虑过研究数学吗?”
米西纳斯对图利娅的肚子撇了一下嘴,才再次虚扶着她继续走,“等我哪天需要下田耕种、看风调雨顺,再说吧!”
阿格里帕不服气地反驳:“伟大的罗马不能缺少数学!”
米西纳斯扬了一下手,指向窗外建筑物林立的罗马城,“伟大的罗马,有无数会数学的希腊奴隶。”
褐发少年被憋到要死,米西纳斯自得地耸耸肩,一点欺负小孩子的自觉都没有。屋大维闷笑数声,转向在默默地殴打教训友人的图利娅。
“图利娅夫人,你的预产期是?”
图利娅停下打人的手,“再有两个月便是了。”她轻抚上肚子,金棕色的发丝顺着低头的动作滑下,映衬着她白晢温润的侧脸。
“找好产婆和奶妈了?”米西纳斯看了看她,温声问,“我知道塞薇利娅会打理好,但你也得上点心。你生的时候记得让人来我家报一声,我可不指望西塞罗在场能有甚么用。”
“爸爸在城里就好。”图利娅笑笑。
只要不再让她经历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情况,那就都好说。
下午,布鲁图斯来接图利娅回家。将人送出门后,米西纳斯的脸色才沉了下来。愈接近图利娅的预产期,米西纳斯的心情就愈差。
“她会平安的,”阿格里帕笨拙地安慰道,“图利娅夫人健康又高贵,神明会保守她的。”
“我去他妈的就没见神明真有保守过她。”回转屋内,米西纳斯歪坐到躺椅上,“她上次流产差点丢了命。她姐的孩子,也一个都没保得下来。”
“小心点,米西纳斯,”坐在书桌后的屋大维,对年长的友人不无警告道,“你的表现会令人怀疑孩子的血统。”
“哈!”米西纳斯嗤笑,反手用姆指指向大门的方向,“你以为布鲁图斯那个白痴为甚么放心让妻子到处走?因为他心知肚明,他有一个好妈妈、好家世,还有一个严谨到能当贞女的好妻子!你当他真傻哦!?”
阿格里帕气道:“反正你就是不反省自己会给图利娅夫人添麻烦了,是不?”
“嗳,白痴贵族的妻子有别的‘友人’,在罗马城里是相当好理解的好不?你少给我装纯情!”
两人正吵着,屋大维静静地坐在书桌后,蔚蓝色的眼睛也看向图利娅离去的方向。
“你们知道庞贝的妻子、凯撒惟一的女儿,上月因难产而死?”他问。
“……屋大维,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阿格里帕无奈地道。
“不,我无意冒犯。只是前些天,我的姐姐收到信,凯撒想让她离婚,改嫁给庞贝,以延续两家的结盟。但姐姐和姐夫拒绝了,而庞贝,也拒绝了。”
米西纳斯会意,皱起了眉头,脸色同时难看起来,“你是说,庞贝决定好要在贵族派里找新妻子?”
“自前些年克拉苏一死,三头同盟就不稳定,凯撒和庞贝之间迟早有一战,以确立他们在罗马的霸/权。”屋大维说,“假如图利娅夫人生下布鲁图斯家的男继承人,同时作为中立派最大领袖西塞罗的女儿,她会是有力的候选人。”
转让妻子,是罗马政治里常见的做法。时人认为,让两个家族的继承人拥有同一个母亲,是相当稳固的结盟方式。
米西纳斯抱起手臂,“她那狗娘养的丈夫,平庸得精明。”
屋大维挑挑眉,“你总算对布鲁图斯有句公道的人话了?”
“你觉得这是人话?”米西纳斯哼笑,“他要仅仅是蠢,我不会这样讨厌他。比起用自己的双手建立甚么,他一生就只会利用旁人来取得好处,他的祖先、他的母亲和妹妹,以及他的妻子。”
城里,布鲁图斯扶着外袍,走在妻子的轿边企图说笑话。
“我今天开会的时候写了首诗,但我一出元老院就烧了。我怕西塞罗看见会想烧了我。”
“你大可放心,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父亲殴打哪怕一个奴隶。他就抽过我的哥哥而已。”图利娅说着,从轿帘间看见路边有一对正在行乞的父女,“布鲁图斯,能请你帮助一下他们吗?”
罗马城里的流浪汉多得让人无能为力,但带着女孩一起的,图利娅是第一次见。毕竟,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太多其他更不堪的去处,街面上反倒少见。
“这是当然的。”布鲁图斯依妻子所言,慷慨解囊。
待那对父女千恩万谢地离去,轿子又再次摇摇晃晃地向往山上走。布鲁图斯继续说起自己的生活琐事,想要搏得年轻的妻子一笑。
一句都没说起过街面的情况,也没提及任何元老院里的事务。
图利娅看着丈夫斯文无害的侧脸。
他是站在这个国家最顶端的大贵族,家族历经多少次清洗,至如今就算他是个毫无建树的家主,凯撒等军/阀仍不敢轻慢的一个家族名。只因为,这是建立罗马共/和国的家族。
“……太好笑了是吧,图利娅?”
图利娅笑笑,“是的,老公。”
“……你跟我在一起,我没办法令你高兴,是吗?”他能感受到妻子的心不在焉。
“比起其他人,你与我是经过相处才选择结婚的,相信你能预期到婚后的生活模样。我希望你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而不是期望会发生甚么神奇的转变。”
布鲁图斯自嘲地笑笑,“你说得对。我知道我很闷……”
“同样的,”图利娅打断他的话,俯身撑在轿边,伸手去握丈夫的手,“我也会为自己的婚姻负责。我很抱歉因为我的性格缺憾而令你难受。我必须说明,即便不是你所期望的热烈,但我爱你,布鲁图斯。我爱你以及我们的孩子。”
布鲁图斯回握妻子的手,“我爱你,图利娅。”
图利娅微笑着说:“我现在过得很幸福,谢谢你,老公。”
布鲁图斯像是紧张般,脸颊抽搐了一下,“我爱你,请你记住,我爱你。”他低头用力亲吻妻子的手背,“我爱你,图利娅。”
看着丈夫涨红的脸,图利娅微愣。
布鲁图斯过于激动了。
而她从不觉得丈夫真有他所说的那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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