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好后,图利娅从小书房走出,看见等在门边的婆母。
“我们需要谈谈吗?”塞薇利娅问。
她知道,图利娅知道了。
图利娅笑笑,摇头。塞薇利娅便了然地颌首,婆媳相互绕着手臂,走到前厅。图利娅看见她的丈夫已经等在大门了,他却撇开了脸,没敢对上妻子的视线。
图利娅轻笑一声。
少妇轻柔的笑声,刺得布鲁图斯抬不起头。
这些天,图利娅虽然睡在了书房,却没有回娘家,但等了这么些天,还是没能等到布鲁图斯当面给她一个哪怕虚假的解释。塞薇利娅松开手,退开,图利娅伸出手,搭在了丈夫的手上,一家人一道赴现任执政官庞贝的晚宴。
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图利娅在丈夫的牵引下,拜见了庞贝,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著名将领。对方像是对待孙女一般,慈爱地问候了图利娅,并未如传闻一样像个嗜杀的罗马将军。
这些人,谁都没向临近生产的图利娅真正说明过甚么。
图利娅也甚么都没有说,只安静得体地坐着,浅蓝色的眼眸里毫无波动,像尊完美的雕像,符合罗马人对贵妇的一切传统要求。
布鲁图斯籍词离开,远远地望着妻子,脸颊抽搐。在他想要举步走向图利娅时,被母亲塞薇利娅轻轻拉住了手。布鲁图斯犹豫再三,最终止住脚步。
图利娅将一切收在眼底。宴会上,全是贵族派和庞贝派系的人,凯撒系没出现,连西塞罗和其他温和中立派都没有。图利娅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笑。
西塞罗是没有同意这些的。这就够了。
“你的父亲是一个原则的人。"在布鲁图斯暂离的当口,庞贝走到图利娅的身边,“他总是嘲笑我粗鲁,但我尊重他。”
关于这个,“我的父亲……确实是一位比较有原则的人。”
西塞罗开罪盟友的事业,十年如一日地蒸蒸日上。
“我知道他和贵族派不算谈得来,”庞贝放下酒杯,将杯子放远离怀孕的图利娅,才回转过来,在得到图利娅的允许后坐在她的身边,续道:“我也讨厌他们。他们不知道维持这个庞大的国家运转,可不是依靠几个大贵族那转不开的小脑袋。”
“我的父亲相信,只有元老院制度才能令国家稳定,但似乎有不少人认为,国家有其他的可能性。”
“大家都说,你是一个博学的姑娘。”对图利娅谈起政治,庞贝不以为然,只随口赞美了一句,便继续自己的话:“他们说我想称/帝。我庞贝.格奈乌斯可以向你的父亲保证,我不会称/帝。我才是稳定这个庞大国家的人。”
他不是在跟图利娅说话,而是透过她,向她的父亲西塞罗谈判。
“我会向父亲转达阁下亲切的问候。”
“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好女儿、好妻子。你,下去!”说着话,庞贝突然转身,斥退了想要奉上海鲜的下人。
图利娅愣了一下。
庞贝解释道:“我的第二任妻子曾经说过,孕中吃海鲜会很危险,我的女儿怀孕时也有忌食。我不懂你们女人的事,但小心点总没错的。小图利娅,别仗着年纪轻便不当回事,我的经验告诉我,有时候年轻的孕妇才是最危险的。”
两人在尝试交谈的时候,大厅的门口忽然起了骚动。
一队明显不属于庞贝的罗马军人卫队闯进,示/威似的堵在了门口,与原先驻守的卫队对峙。
“马场的主人、护民官,马克.安东尼阁下,到!”
“国家的父亲、元老、尊敬的西塞罗阁下,到!”
图利娅站了起来,庞贝将她扶好,一脚踢开了图利娅身前数张乱放的小矮兀,这才满脸怒气地瞪向来人。
“注意一下你是在谁的房子里,年轻的安东尼!”庞贝怒喝。
刚出三十岁的安东尼,大摇大摆地走进厅堂,两手张开,“嘿!你太严肃了,这只会令公/民更加讨厌你,更喜欢凯撒哦~”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安东尼英挺的脸上,是赤/裸裸的挑衅。
“区区一个凯撒的副官,就敢踩到我的头上?我告诉你,凯撒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他也是我带出来的!”
“那我只能说甚么?”安东尼挖了挖耳朵,“英雄迟暮?”
“你!你这臭水沟里爬起来的小子……”
“噢!这可就是我们博学的小图利娅吧!”安东尼径直越过庞贝,拿起图利娅的手亲吻,“凯撒让我代他送上最诚挚的问候。”
图利娅与安东尼对视。
凯撒是在宣布,他要跟庞贝竞争西塞罗的支持。
看图利娅明白过来,安东尼坏笑着放手,恰好躲开西塞罗要来挡的身影。与安东尼矫健的身手相比,西塞罗的动作迟顿得有点可笑,但他还是用力将小女儿挡到了身后,狠刮了安东尼一眼。
“我相信会有更合礼的方式问候我的女儿,安东尼将、不,护民官。”
“哦?那你是想我再问候你可爱的女儿一次?早说嘛。来,小图利娅,将手给哥哥……”
“够了!”庞贝站到西塞罗父女的面前,喝道,“安东尼!”
安东尼见闹够了场,才收起笑,正色地向庞贝行了个军礼,身量高大的他将威胁的视线投向场内的所有人,“凯撒,问候各位。记住,你们今天作出的选择,凯撒都会记在心里。”
庞贝企图与贵族派乃至中立派联手,想要撃垮凯撒,而凯撒显然不打算认输。
“纷争应该留在元老院里解决,”在一片的鸦雀无声中,西塞罗接下了话,“安东尼护民官,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对吗?”
“责任可不在凯撒,在你们,就看你们要怎么对待凯撒伸出的友谊之手了。”说罢,安东尼的表情一变,向图利娅单了一下眼,“别告诉凯撒我看上你哦,小图利娅。”
转身就带队离场,安东尼根本没去看图利娅的反应。他只是在威胁图利娅选择凯撒而已。
完全没人在意图利娅的反应。
只有一个人——
“别以为我跟凯撒有了协议,”西塞罗向小女儿悄声说,“我只是跟着安东尼才能进场找你而已,硬去布鲁图斯家抢人太难看,对你不好。那起无耻的贵族!”尽管为了避人而压下声音,西塞罗却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我的小图利娅,不要犯傻,凯撒和庞贝,我们都不选,爸爸来带你回家!
西塞罗从未想让小女儿改嫁,至少,不是这种形式。
他的手心,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温暖。
图利娅笑了起来,“爸爸,你学会利用军/阀,变聪明了呢。”
“你是不是在嘲笑老父亲愚蠢的往事?”
“我并没有这样说哦。”
“谢天谢地,这回不是‘是的,父亲’了。”
“是的,父亲。”
西塞罗被噎到几乎跳脚,图利娅轻笑出声。在庞贝望来时,西塞罗携着女儿的手,向他道别。庞贝看了看这父女俩。
“我一直给予你最大的耐性,西塞罗。”庞贝脸色不佳。他当然知道西塞罗的抗拒。
“我倒是觉得,没甚么比得上一个老父亲对小女儿的耐性了。”西塞罗岔开话题,打了个哈哈。没说死拒绝,却也绝不肯答应联姻。
庞贝纵是不愉,却也侧身放行。
“图利娅!”布鲁图斯终于叫出了声,神色凄苦。
若说庞贝好歹是真刀真枪地杀出来的,面对女婿,西塞罗却是再忍不住嘲讽的脸容了。在图利娅的制止下,西塞罗仍然扬声羞辱。
“我们常要求青年们是旷世天才,但对自家后辈却总是宽容的。我也与普通人无异,要求的不多,只希望我的半子品行端正,像个男人一样维护他的妻子。可惜啊!罗马的勇士们,来到这黑暗的时期,已经只会躲在裙子之下了。”
图利娅垂下眼帘,抬手,捂脸。
她的父亲以不足一百字,将布鲁图斯、布鲁图斯英勇的祖先、布鲁图斯那管事的母亲,以及净想着争权以致国家陷入混乱的军/阀们,啊,以及惯会堕落的罗马男人们,都给骂了。
一片静默中,突然响起了少妇明朗的畅笑声。
图利娅笑个不停。
西塞罗眨巴了一下眼睛,惯会惹事的他,头一次觉得要出大事。
“人们说,天后朱诺是婚姻的守护女神,尽管丈夫不忠,她依然是那么的忠诚可爱啊。”图利娅放下捂着脸的手,像个久经训练的演说家般,随着语气的起伏作出手势,“我却说,守贞的密涅瓦女战神更值得人们羡慕,因为她用自己的智慧,将骯脏永久地排除出她的视线。”
骯脏的政治婚姻。
预感到小女儿说不出好话,西塞罗便要阻止,却像是他从不听劝般,图利娅也没有动摇。她迈着优雅的步伐踏上门前的台阶,在众人面前,扬起秀丽的脸容,浅蓝色的眼眸在烛火下闪烁,额上的一道疤痕,丝毫不影响图利娅贞静端庄的气质。
“你说这是在嘲笑天后吗?倘若每位罗马妇女都像女战神般有大智慧,罗马怕是再没有后代了。”图利娅笑笑,低头抚上自己的孕肚,“却又有谁能为天后的婚姻称羡呢。”
塞薇利娅让儿子闭嘴,却自己回答:“嘲笑神明的人,不会有好结果。”
图利娅抬头,“请让神明来审判真正的善恶。我会劝说,别以为多供奉万个罗马币,神明便蠢得不知道人的恶。”她的目光向在场的人身上一一掠过,“到底是谁愚弄神明了呢?是谁对不起天后朱诺!”
是谁将向神明起誓的婚姻当作儿戏!
罗马男人就像他们的天神一样,都是毫无道德感的垃圾!
塞薇利娅说:“神明会知道我们一切行动下的真心,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大局。”
图利娅回说:“只希望当那一天到来时,说这话的人别因心脏盛的恶过重,而过不了神明公平的秤。”
说罢,她便扶着父亲的手离开了。来自妻子的咒骂,足够让布鲁图斯成为罗马城的笑柄。
“那是个不道德的地方,”西塞罗握了握小女儿的手,不算宽厚的手掌,牢牢地包裹着图利娅柔弱的小手,“配不起你留恋。”
图利娅只笑笑,“似乎是跟米西待久了,刚才的即兴诗有种太爱现的感觉,格调一下子掉了好几个台阶呢。”
“是艳俗了点,确是像那臭小子;愤懑太露骨,也暴露了你这小坏蛋的臭脾气。”西塞罗点点头,忽然斥了一句,“你很久没写诗了吧?太疏忽练习了!”
“是的,父亲。”她顺从地认下。
“水平不到,那就多修改几版,文字创作容不得躲懒。”
“……父亲,请问你骂人以前都会打稿子的吗?”
“那是当然的啊!这是艺术,必须打磨!”
图利娅默言半晌,然后在夜空下哈哈大笑。
“最近有去看你的姐姐吗?”
“请不必担心,姐姐已经走出丧子之痛,又有新诗作了。姐夫倒是有些冷着了似的,但姐姐说是无碍,一切皆好。”
“……你哥那混账有信吗?”
“哥哥懒得动笔,只给我寄了一块大金子。”图利娅比了比自己的肚子,“有这么大。”
“就、就金子?连饰品都不是?”
“是的,父亲。”
“甚么混账品味!”
“是的,父亲。”
父女俩相携着手,背影渐渐消失在罗马城寂静的石板街上,只余月辉盈盈,和远远传来的对话。
“布鲁图斯那个垃圾!”
“是的,爸爸。”
图利娅跟着爸爸回家去了。她选择待明天才告诉西塞罗,她必须要嫁给庞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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