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住进庞贝大宅,图利娅却又密锣紧鼓地预备出行,她需要跟随庞贝在凯撒大军进驻罗马城前完成撤离。家事大多由继女玛尔利娜代理了,图利娅边做边学,凭着过往当过家主夫人的经验,倒也不会帮倒忙。
“小继妈,你算学可真好。”玛尔利娜惊叹着,图利娅估算所需的箱子、车子,甚至分装的人手,分毫不差。
“前阵子在学习埃及的算术,对估算的方式多了点认识吧。”图利娅笑笑,“很久很久以前,我可是专攻文学,算术不合格的呢。”
“……小继妈。”
“嗯?”
“那你为甚么要用埃及文来学算术????”
“在学写埃及文符号的时候,”图利娅板着手指认真地说,“不小心较真了。埃及也是十进制数位,但乘除数皆以二倍式进行,个别分数也会有特定的……”
“哎呀,不要说啊!呜……小弟救命啦,我不要念书啊!”
小麦肤色、身量高大得如同成人的少年,撒克塞图斯,抱着手臂斜站着,翻了个白眼,“你在算家用的时候不也用了基本算术吗?代数也有用到,根本不是些甚么了不起的东西,是她说得复杂来吓你而已。”说罢,他便转身离开,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继母,无视得彻底。
图利娅笑笑。
找碴的,分明不是她。
“小继妈,”年岁比图利娅还要更长的继女,歪了歪头,“小弟就这个脾气,你别见怪哦~好不好嘛~~~”
图利娅正要说无妨,门外响起了熟悉的男声。
“看来你还是没放弃学习埃及文,”前夫布鲁图斯,在奴隶的领路下走进来,望着图利娅,勉强地笑了笑,“图利娅。”
图利娅放淡了神色,正色地向他点头行礼,“早上好,布鲁图斯。”
玛尔利娜瞧瞧两人,“我先下去?”
“有劳了,玛尔利娜。”图利娅转向前夫,伸手作请,“这边请。”
“谢谢。”布鲁图斯拘谨地跟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庞贝的大宅内,图利娅作女主人的姿态,布鲁图斯却仅是客人,而此时距离他们离婚也不过两月,一切便恍若隔世了。图利娅表情镇定,一如既往地迈着稳定的步伐,布鲁图斯从后一直望着她。
“我听说,庞贝在与贵族派议事?”图利娅问。
“啊,是的。大体战略都定好了,我留在那里也没用,便过来看看你。我事先已经问过庞贝,你不必担心。”
“感谢你的体贴。”温和的女声,也像是从未变改。
听在同一人的耳中,却是已变味道。
“图利娅,你从来都对我这么客气。”布鲁图斯突然发现这件事。
图利娅走在前方领着路,没回头地轻声说:“我记得,我向你说我有多爱你和孩子时,是用上了我最真诚的态度。但你要感受不到,那也不必追究了。”
明明是温和至极的语调,却让人心底的火无端怒涨。
布鲁图斯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拉着图利娅的手腕,“我们之间有必要这样说话吗!图利娅,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但、你至少,我、我,我始终是孩子的父亲,不是吗!”
感到没必要再坐下来待客,图利娅便停下脚步,转身,平静地回视前夫,“我们之间是发生了很多事,你是孩子的父亲,以及,我们之间的确只能这样说话了,布鲁图斯。”
布鲁图斯被噎得几近哑口无言。
他的脸颊微微抽搐,好一会儿才找回了声音,“……妈妈说,我欠你一个解释。”
“是的,”图利娅笑笑,“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布鲁图斯自嘲地笑笑,“你连我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是吗?”
“请问你来向我解释,是希望让我好过一点,还是让你自己好过一点?”图利娅问,“如果是后者,我不介意听你说,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但要是前者,那请你离开吧,我还有很多家事尚待办理,没空听你的话了。”
“……抱歉,”最终,布鲁图斯松开了手,“是我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送你出去吧。”
他们又走回大门前。
布鲁图斯踌躇半晌,深吸一口气后,问了出口:“图利娅,你爱着的由始至终都是米西纳斯,对吗?”
这句问话一出,恍惚连空气都凝住了,四周安静得吓人。
“……”良久,图利娅给出了答案,“我不知道是由甚么时候开始的。”
“我就知道。”布鲁图斯明明是笑了起来,眼眶却红得骇人,“我就知道,西塞罗家的小图利娅,无论我做甚么都走不进你的世界,因为你的心一早就满了,而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期望哪天你能回应我哪怕一丁点都好!”
“回应你一万个罗马币的努力吗?”她轻声问。
“甚么?”
“不,没甚么。”图利娅只笑了笑,“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但你有更好过一点吗,布鲁图斯?”
图利娅刚一送走了前夫,小继子便边啃着无花果走来。
“还真是个懦夫。他将你送给我爸时,你可还怀着他的孩子。”少年大放阙词,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籽儿。
继女连忙奔出来,朝小弟的后脑勺拍去,让他闭上臭嘴。
图利娅笑了笑,回转宅内,一边道:“撒克塞图斯,看来你的算术很不错,请你负责东侧仓库的清点吧。”
“……你在指使我!?”
“你的父亲会需要资金,我们能及时带走的东西愈多愈好。为人子,就拜托你了。希望你不要令你的父亲失望。”
继子被挤兑得,即便不想做也得做。
撒克塞图斯傻拿着无花果,目瞪口呆,玛尔利娜则是拍手称快。
就在图利娅住进庞贝宅第的第三天,大撤离便开始了。
起行日,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图利娅,面不改色地路过两个继子的黑脸,向丈夫汇报家务已然都准备妥当。庞贝向她点头,难得温言了一句。
“我很抱歉要让你经历动荡。”
图利娅笑笑,“你想跟我的父亲比较吗?”
庞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西塞罗总是因一张嘴而弄得自己狼狈不堪的光辉事迹,人所共知。图利娅恍若无事地退下,省得嘲笑父亲的良心会痛。
她转去后方看望儿子。前婆母塞薇利娅留在罗马城,也愿意照顾孩子,但考虑到万一贵族派兵败,拥有贵族血统的儿子怕是处境不妙,图利娅只得将孩子都带上路。
她抱着孩子,与继女同坐一轿,随着庞贝一家起行了。
临出城门以前,一个眼熟的奴隶前来禀报,她的父亲来为她送行。图利娅转身一看,西塞罗正站在街边,边上,是她的挚友米西纳斯。再远一点的,是她的姐姐和姐夫,都在远处的楼房里目送她。图利娅晃着孩子的手,渐渐停下。
“去吧。”骑马在前方的庞贝说。
图利娅没动。
“你年轻,他也是个年轻人,但也别仗着年轻,磨蹭到死了才来后悔。去!”
老将军甚么都懂。
“……谢谢。”她说。
将儿子交给继女抱着,图利娅手脚并用地爬下轿子,没顾得上小继子的白眼,走进挤拥的人群,努力靠近街边。西塞罗连忙伸手接应,将小女儿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可他刚要说话,便看见小女儿直看着他边上的那个青年,浅蓝色的眼里根本没有旁人。
西塞罗牙痛似的,抽着脸颊无声地碎碎念了几句,脚下却跨了一步,背对着他们,抱着双手为女儿和青年挡去外人的目光。
米西纳斯接过图利娅,将她拉到身边,笑瞇瞇地望着她说:“别哭,”他抬手擦去图利娅的眼泪,语气柔和,“别哭了哦~”
图利娅定定地望着他。
当初那个漂亮却又麻烦的隔壁家男孩子,已经长成比她要高得多的青年。他的眉目比女孩还要精致,身形偏瘦,但肩膀宽阔,一举一动已满是成年男性的风度,不容错认。那双黑眼里的神采,锐利又自信,让人一见便知这是个聪明人,一定会长成更出色的男人的。
图利娅笑了笑。
“图?”
“保重。”她却只这样说。
米西纳斯敛起了笑,替图利娅擦着眼泪的手指,转而捧着她的脸。他背着阳光,低下头,阴影让人难以瞧见那双黑眸里专注温柔的目光。图利娅借着偏头的动作偷偷蹭了一下米西纳斯的手心,然后便抬起了头,在清晨的阳光下向他露出温和秀丽的笑容,再转身离开。
“我爱你,爸爸。”她从后一把抱着西塞罗。
“你、这傻……”
不等西塞罗说完,图利娅便松开手再次挤进人群,回到队伍,上了庞贝家族的轿子,被轿帘遮去了脸容。
米西纳斯伫在原地。
半晌,他用力抿了一下唇,然后也一头挤进他最讨厌的人群里,在不能再靠近的最近距离中,目送图利娅再不回头的背影。西塞罗也笨拙地挤了上来,在小女儿的轿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人群散尽之时,不幸地得到青年的一句恶语。
“西塞罗,我从没想过我居然有一天会嫉妒你。”米西纳斯烦躁地扯着自己身上被挤歪了的衣服,嘴巴撇着,一脸的不忿。
西塞罗只觉一口气哽在胸口喘不过来,“我的小女儿这么聪颖可爱也就罢了,你小子那像孔雀一样五颜六色的垃圾功课,也好意思嫌弃我蠢!?”
“这只是……”米西纳斯一手叉着腰,另一手绷紧着肌肉举起,用力朝地上挥了一下,“再给我一点点的时间,那句‘我爱你’就是我的了!别想骗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哦,就差一点而已哦。妈的!我就该拉住她,我……该死的!!跟着庞贝去了甚么见鬼的东部,我要怎么保护她!!!我这个白痴,蠢死了!”
平日聪明得像是狐狸变的青年,此刻似个孩子般毫无目的地大发脾气,手足无措至几乎无法自处。西塞罗在旁看着,微微张了张嘴,最终又合上。他扶好身上的外袍,善心地将失态的青年扯离了街道,将孩子安全地拎回家。
轿上的图利娅不知道这些。她一次都没有回头过。
继女玛尔利娜拉了一下继母的衣袖,“你还不快看!我们都出城门了!”
面无表情、眼泪却一直在流的图利娅,只端坐着,双手紧紧地交叠在身前,固执地不肯回头。
玛尔利娜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急得直拍图利娅的手臂,“谁知道等我们回来时会是甚么样啊!那个男人没跟爸爸一起走,那就是凯撒一派的人吧?天知道会不会死在战场上!你快看最后一眼啊!”
“说不定还是我杀的呢。”走在轿边的小继子调笑道。
换来父亲的瞪视,撒克塞图斯耸耸肩。
图利娅没说话。她知道,死的会是庞贝。但算计这么多,又有谁知道,地位稳固的她会不会意外地死在败兵的乱军中呢?就是因为这个危险性,西塞罗和米西纳斯才如此反对她嫁给庞贝。
这可是个一出远门,也许就回不来了的世界。
图利娅却摇头。
最后一面,她都好好记在心里了,而她不想要自己现在的脸被米西纳斯和父亲记住。
“你这都甚么臭性子!”玛尔利娜鼓着脸颊狠拍了图利娅一下。
图利娅仍然没说话。
她希望能控制好情绪。
这样想着,但当队伍走得再也看不见罗马城的影子后,图利娅伏在轿上,捂着脸无声地痛哭,背部绷紧得曲起,双肩不停颤抖。庞贝控着马走到轿边,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对不起。”她说。她失态了。
“年轻人别那么多废话。哭完就起来用餐了。”
“是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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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被爱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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