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会来这套,对不?”少年明朗的嗓音蓦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的静默。
坐在窗台上的图利娅,睁开眼,神情平静,柔和的声线如常稳定,“午安,撒克塞图斯。”
她的继子抱着手臂,靠站着门框,“一回到家就总摆出这副柔顺隐忍的样子,利用爸爸和姐的心软来偏帮你。小图利娅,你要真有这么脆弱,就不会插手雅典学院的事了。说吧!西塞罗那见风驶舵的,写信来是要你当间谍,还是见势不妙,想改变主意归降我爸。”
图利娅放下手里的讣告,将信纸仔细地收好在信封套内。撒克塞图斯看着,她毫不避讳地将信收藏在能轻易被人找到的书桌抽屉里,然后缓缓地折回窗台,拿起上面放着的一本书,再走到他的面前,双手递给他。
“甚么。”他微扬着下巴,低头望着只到他肩头的小继妈。
“是我父亲的著作,柏拉图学院派怀疑论的最佳入门书,你有空的话不妨看看。”
“哈?”撒克塞图斯下意识地双手将书接过。
“以及,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你继母的房间,在你成为这个家的主人以前,请不要擅自闯入。”说罢,图利娅便呯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差点被门板撞到鼻子的撒克塞图斯,身体及时向后弹开,瞪大了眼睛。路过的玛尔利娜噗一声,拍着墙狂笑。
“哎呀,你铁定是撞上小继妈心情不好啦~”
“哈,姐你。”撒克塞图斯轻哈一声,一手叉腰,一手顺势甩著书,却发现是继母给的书,忙不逸甩到边上,“她知道前线都揭不开锅了吗?”他高扬着声,刻意让房门后的继母听见:“她就是将双眼看书看出血来,也当不了圣女!”
“坏小子!我说了不准提女祭司的事啦!”
“是我想提吗?你看她那装模作样自以为清高……”
吖——
房门再次被打开。
图利娅向那定住动作的姐弟俩,笑笑,说:“我父亲的著作,加上是好版本,能抵一名百夫长两个月的工资,请不要随便败家。我的继子,麻烦你将书拾回来。”
说罢,房门又呯的一声巨响,重重地合上。
“……平日也没见她这么大反应,”撒克塞图斯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眉毛,“难道她还真是心情不好?”
“……小弟,”玛尔利娜的五官都要扭曲起来,“你这到底是甚么心态呢?以为小继妈今天收到信会心情好,所以特地过来破坏的吗?”
“我才没有这么闲。”撒克塞图斯弯腰把书拾起,随手拍了拍书面,与姐姐边走边说,“是大哥想知道,西塞罗从罗马送甚么消息来了。”
“哦~那你知道是甚么了吗?”
“天知道。”撒克塞图斯耸耸肩,“我们这边半数的兵力都是来自贵族派,不全是爸的人,他们要搞小动作也防不住。其实根本不用管这么多,只要我们打赢了,他们就无话可说。”
“小弟,”玛尔利娜拉着他的衣袖,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爸爸让你跟着小继妈是有用意的啦。大哥已经是将领了,爸爸可是希望你能跟着小继妈读书呢。别看他那样,爸爸可是很尊祟西塞罗的才学的呢。”
“哈,爸才不懂学术,”撒克塞图斯嗤笑一声,“他这是单纯妒忌凯撒比自己有学识,想着让我们家也出个学者而已。姐,你看看,书?用来挡箭都嫌薄。行了,你不用管我,我自有主张。”他打了个呵欠,便大步往外走,没回头地向姐姐挥挥手。
气得玛尔利娜在原地跺脚。
三天后,图利娅却是突然带领部分工学的学者求见庞贝,并献上了战船的图纸。这是雅典学院的部分典藏,图利娅请学者们挑了些合用的献上,希望换取庞贝的庇荫。
晚上,图利娅在庭院里读书时,小继子又来了。
“你是在给学院找产出?”撒克塞图斯站在她的身边,俯视着继母。
“晚上好,撒克塞图斯。”图利娅头也没抬。
“那群学者会这么容易被苏拉毁了,是因为他们除了一张嘴就毫无用处。你重建学院,最先做的是把资金投到庄园,让他们自给自足。被我提醒了以后,再以战备技术获得政/权正式的庇荫。我听过你的演讲,你是在试图提出学术‘产出’的概念。”
“嗯。”图利娅又翻过了一页书,另一手拿起刻刀,写下笔记。
“……喂,”撒克塞图斯皱了皱眉,更走近了继母一点,“我在跟你说话。”
“是吗。”
“哈?”
“你跟我说话,是在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对我并没有好处,我没有回应的理由。”图利娅终于抬起头,看向继子,“必须对双方都有好处,关系才能成立,否则便是小人,这是你们兄弟来质问我没将我自己的资金用来协助庞贝的核心理论,对吗?为何现在打破自己评判的准则呢。”
撒克塞图斯一顿,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因为对你有利,所以你食言。宽以待己,本质上也就是个见风驶舵的小人。”
“哈,”撒克塞图斯反应过来,轻哈一声,一手叉腰,一手反手在庭园木桌上敲了敲,“你是在报复我说西塞罗坏话。好,我就让你说。”
“我给你的书,请问有看吗?”
撒克塞图斯皱皱眉,“就第一章而已。你确定这是入门用的?我一句要看四次才看得懂。”
图利娅并未嘲笑,只温和地笑笑,“你不打算成为哲学家,不懂是再合理不过,请当是闲书,增广见闻便可。”
“那你又要我看?”
“你已大概看过第一章了,那请问,你认为怀疑论的核心主张,是甚么呢?”
“……”撒克塞图斯坐了下来,抱着手臂颦眉细想,“一切都是假的。”
图利娅点头,语调不紧不慢,“你说得对。眼见也未为真,我们只是依从一定的个人印象,来作为行动的依据。”
“……不懂。”撒克塞图斯的脚上稍稍用力,倾身向前,更靠近了继母,侧耳聆听。
“你看,”图利娅拿起边上的一杯水,用了一个著名的比喻,“根据经验,水可以用来解渴,所以你渴的时候会喝水,这便是‘印象’和‘行动’。然而,你真的了解这杯子里的是甚么吗?”她微微一笑,“说不定是被我下了毒的呢。也可以是其他同样无色的物质,不是吗?生活中,你永远不可能弄得清事物的真正模样再行动。你只会将水杯拿起来,喝水,”她喝了一口水,“而不再经更多细致的思考。”
想了片刻,撒克塞图斯才说:“我不确定我真的懂怀疑论,但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他扬起了眉头和嘴角,“你在说和我和大哥只看见了钱,因而作出不经大脑的愚蠢行动,对吗?”
“不,我只是希望为你提供更多的印象,以扭转你的行为。”图利娅拿著书站了起来,“学术不能以功利性为目的,那是没办法建立真正的科学,所谓的‘产出’,只是回应现实,也即是你们兄弟的逼迫。请不要将自己无知的欺凌说得太高尚,你们不配与真正的智慧相提并论。”
劈头盖脸的训斥,让撒克塞图斯的脸色一变,“你!"
“不是因为懂了才包容,而是即便不懂,也不妄自尊大地去伤害他人。你父亲格奈乌斯.庞培的胸襟,你们兄弟并未学到万分之一。我认为多读哲学可以带来智慧,你认为呢?"
却未有等待小继子回答,说罢,图利娅便拂袖离开,回房去了。
孩子和奶妈在房里睡着,她没办法在房内点灯,今夜只得放弃读新的篇章,闭着眼睛背书。她本就不擅长理科,更看不懂这个时代的几何学和建筑学,为了与学者们沟通,需要再下苦功。
图利娅补课补得快要死了,根本就没空闲当真去介怀旁人口头上的针对。
但今夜注定不能平静。
夜色浓得化不开时,图利娅的房门被急速地敲响。
图利娅向奶妈轻轻虚按了一下手,让她只管看护孩子,自己则披过外袍,穿上了鞋子,才回应未曾停歇的敲门声。
“很抱歉打扰你了,夫人,”门扉后的,却是个面容冷静的小姑娘,与方才强烈的敲门声折然不同,“你大概不认识我,我是随行的贵族女眷,尼禄的妻子,杜路希拉家的莉薇娅。我是遵从母亲的命令来向你作出提醒。”
“……尼禄的妻子……”图利娅围着外袍,静静地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请说。”
“你的朋友米西纳斯,与贵族派私下仍有书信来往,他提到庞贝的长子格尼乌斯正在联络罗马的书商,表示有数额庞大的著作需要出售。米西纳斯希望我们可以替夫人多加留意。”
闻言,图利娅扶在门上的手放下,双手缓缓地交叠在身前,镇定地问:“是格尼乌斯今夜有行动吗?”
“是的,我的母亲收到消息,格尼乌斯小将军正在带同人马,前往寄存新雅典学院藏书的学者家。”
实际的威胁到来时,容不下沉默。
图利娅走出房间,反手在背后关上门,向小姑娘点头,“感谢你,也请代我向你的母亲致谢。”
“莉薇娅.杜路希拉,很荣幸为你服务,尊敬的夫人。”她低下头,温驯地退到边上。
向贵人自我引介,明确地表示出归顺的意愿,却并未显得急切,莉薇娅.杜路希拉是一位受过良好家教的贵女,并拥有尼禄这个著名的姓氏。
这一位,大概便是那位未来的罗马帝国第一任皇后。
图利娅将小姑娘的脸认下后,便搂着外袍大步往外走,没再多说。
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她唤来奴隶随行,先走到兄长的住处,将他拖起来充当护卫后,再直奔藏书仓库。弃用慢悠悠的轿子,图利娅踩着泥路便出门,来到最后的一段路时她已经是不顾形象地高提裙摆,埋头死命奔跑。
远远的,便看见火把的光亮将黑夜照得恍如白昼,罗马军人的盔甲发出咣咣当当的碰撞声,在黑夜里令闻者惊心。
图利娅无视兄长的劝阻,闯进围在书库前的罗马军队当中,一手扶着外袍,昂首高声怒喝。
“放肆!”
少妇的嗓音比男人们实在是尖细多了,却像是划破了夜空,对峙中的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穿着长袍、挡在书库前的学者们,以及领着兵士的庞贝家两兄弟,皆扭头循声看去。
一张秀丽丰润的女性脸颊映进众人的眼中。不出所有人之料,声音的主人正是主帅庞贝将军的现任妻子、贵族布鲁图斯家继承人的母亲、伟大的西塞罗所出的小女儿,以博学和德行闻名于世的小图利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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