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门庭若市的大宅内,静悄悄的。
身心俱疲的图利娅,掀了掀嘴角。看来西塞罗也遣散了仆从。她低呼出一口气,沿着大理石和马赛克拼成的走道,一边抚平乱掉的鬓角,一边慢慢地回到房间。她认真地梳洗,换上合仪的衣服、戴上首饰,才再次走出房门,去了书房。
从小陪伴西塞罗长大的奴隶,独自忠实地守在了门边。见小姐到来,他无声地躬身,图利娅微笑着点头。
她从门缝处看去,只见西塞罗嘴里径自神神叨叨的,在房里来回踱步,满地写废了的纸。
西塞罗原先以为,拥有极高声望的他顶多是难熬一阵子,当三头同盟邀请他时,他更确信了这点。谁成想,凯撒的手下一发难,要胁将他送上死刑台时,他所捍卫的元老院里居然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本来,他也没几个真正的盟友。
嫌弃军/阀、反对改革派,对贵族的堕落作风又总是瞧不顺眼,西塞罗要真受同僚欢迎才怪。
图利娅整了整仪表,确定自己不会显得落魄,便敲开门扉。
“……都走了?”西塞罗哑着声音问。
“嗯,都走了。”图利娅走到父亲的身边,温声回道。
西塞罗向小女儿递去一封信,“你快去预备吧,天一亮便结婚,”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伸出右手,少有地捧着女儿的小圆脸,红着眼睛说,“天一亮,爸爸就送你出嫁。”
图利娅愣了一下,低头细看信件,是米西纳斯的父亲主动寄来的婚书,让小图利娅和他的儿子立即缔结婚约。两家向来泾渭分明,只是小辈来往,明眼人都知道这仅是道义上托孤,还只是个与政治无关的女孩,倒不会给米西纳斯家添太大麻烦。
图利娅低头笑了笑,然后转手将信放到灯台上烧了,滋滋的燃烧声响起,燃起一阵燶味儿。
将余下的碎片随手丢开,图利娅轻声说:“明天元老院尚有最后一场审讯,父亲先用功预备稿子,我去准备晚餐。我是第一次下厨,也不知道做不做得来。”
“……小图利娅!别犯倔!”西塞罗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会去投靠父亲的朋友们,不会有事的。”图利娅说,“等一切都结束后再说吧。”
“在凯撒他们逼/害你们以前,我亲爱的、自大的、我最聪颖的小女儿,”西塞罗的声线带上了颤音,“你会先被街上的流氓们撕碎!”
“父亲,”图利娅望着西塞罗,语调平静得近乎讽刺,“这就是‘不惜一切’的意思,不是吗?”
如此行事,西塞罗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西塞罗望着脸容平静的女儿,几近无言以对。
“……你从不求我改变立场。”
“我可以提醒,”图利娅叹一口气,“但我也有义务永远支持你的决定。”
“但我错了啊,”西塞罗以手捂了捂眼睛,“还带累你们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你的母亲跟着丈夫安全地定居在东部行省,那是你最后一条退路,你这小坏蛋以后要多忍忍,别任性淘气,知道了吗?”
图利娅没应,只抬手给他整了整衣襟,“你先好好用餐吧,然后在元老院的大堂上尽全力地演说。这本来就是‘伟大的西塞罗’最擅长的。”
西塞罗并非贵族出身,家有薄产,却远不足以支撑一个政治家的开支。从未贪墨的西塞罗,就是凭着一张嘴走到今日的。
西塞罗深呼吸,强行打起精神,重重地握了一下小女儿的手,“对,我还有我的稿子!”
在图利娅给他收抬了房间、就要退出去之际,西塞罗用沙哑的声音向小女儿道歉。
“我很抱歉曾经怀疑你的品格和操守,我的小图利娅。”
图利娅一顿,回转过身来,微笑着望向满脸愧疚的父亲,“不,你只是不喜欢我,但我知道你是爱家人的。父亲,你并未怀疑留守的会是我。”
“你总是在我发现前就已经将事情都处理好。”
“感谢你的认同。只可惜我能处理的不包括这次。”
“我是不是听到你在埋怨我惹了个天大的麻烦了?”
“是的,父亲。”
西塞罗苦笑着,失笑出声。图利娅静静地退下。
这一夜,宅内谁都没能入睡。
躺在床上假寐的图利娅,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她披过外袍,拿着灯台,沿着漆黑的走廊前往前厅,看见西塞罗带着最信任的奴隶秘书摸出了门。图利娅一顿,然后揽过白色的外袍,紧了紧领口,坐到冰凉的台阶上安静地等候。
天刚蒙亮时,大门又被悄悄打开,西塞罗一脸颓唐地回来。
秘书瞧见黑影中的图利娅。他在送主人回房后便折了回来,向小姐低声说出主人的去向。
西塞罗漏夜出城,去了凯撒的别墅,双膝跪地,请求凯撒保护他的家人,特别是留在城里的小女儿。但凯撒只说了些场面话应对过去,不愿意派出护卫随西塞罗回来。毕竟凯撒要这时忽然当了好人,联手的另两头可是会不满的。
图利娅偏过头,让脸藏在廊下的阴影中。
她出生在一个非常好的家庭,不是吗?
西塞罗的奴隶只看见小姐的嘴角似向上扬了扬,一点晶莹同时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奴隶低下头,没再去窥视小姐的表情。
天一亮,时间便过得飞快,西塞罗当年未经审判便处死叛党一案,终于要开始最后的审讯了。由于家里护卫不足,西塞罗带上小女儿一并出门。
图利娅换上最朴素的衣饰,也替父亲摘下所有饰物。本来落魄一点会更好的,不过…
“请问就这样可以吗?"她问。
没有华贵的服饰,却都整齐干净。她不希望为了政治形象的算计而剥去西塞罗最后的自尊心。
西塞罗看着小女儿的安排,颌首。
他重重地握着女儿的手,在高价聘请的犹太护卫队护送下,经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罗马城中心的广场。父女俩在元老院前告别。西塞罗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看了看她平静地微笑着小圆脸,最后看了一眼皆围在广场上等待宣判的公/民们,便提着外袍转身走进元老院。
图利娅在广场的边上坐下,就坐在新闻官讲台的附近。新闻官和兵士都没有反对。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快得到消息的地方。
“小姐,”犹太护卫队队长靠了过来,“我们是守信诺的,但你家也只再付了今天的钱。今天以后,”身强体壮的男人吹了一下口哨,抱着刀看向人群里不乏受人指使的流氓们,“你得自己逃了。”
“我明白的,谢谢。”
“给你个忠告。不多的男人会娶贫穷的女孩,但如果漂亮可爱的小姐不那么计较外表和年纪,她们通常都会活得很好的。”
图利娅轻笑一声,“古今皆同?”
“甚么?”
“不,没甚么,谢谢你。”
接过西塞罗最后的奴隶递上的书,图利娅安静地低头阅读。从小半小时都没动一下书页,到后来,艰涩的希腊文天文学书每五分钟便会被翻动至下一页。在图利娅的身周,人们渐渐的,都安静下来。
太阳也从东边缓缓地升上天空的正中。
新闻官向图利娅递来一杯水,图利娅道谢后接过。
“我是格奈乌斯.利维乌斯.杜路希拉。”大概有五十来岁的新闻官一掀袍子,在图利娅的旁边坐下。
“你好,我是西塞罗家的小图利娅。”
“我知道你。”新闻官笑着说,“你和你博学的父亲一样闻名。”他指向图利娅手上的书,“但我没听说你对天文学也有兴趣?”
“不,谈不上兴趣,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新闻官失笑,“那看看亚里士多德的地心说就可以了。我可没见哪个‘打发时间的人’会去看日心说的歪论。”
“歪论啊。”图利娅合上书,抬手在眼上挡了一下,望向罗马城湛蓝的天际,“到底是太阳在动,还是地球在动呢?宇宙的中心是太阳,抑或是地球呢?地心说足够日常应用,但尚有很多问题未解决,因此原先支持地心说的希腊学者阿里斯塔克斯,才逐渐发展出日心说。很可惜,多年来我都没能找到他的著作,只有旁人的只言片语证明他曾提出这个理论。”
“据说都被焚毁了?”
“是的。我也只是尝试找一下会不会有复件而已,毕竟要是现在都找不到,千年以后就更不可能找到了。”少女温文的嗓音在广场上侃侃而谈,“我不是一个学者,但我出生在良好的家庭,拥有宽容的父母,我总感觉,去保存这些智慧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想告诉后来的人,日心说很早就有了。”
学术讨论并非人人都能听得懂,但在西塞罗家的小女儿谈论着这些时,广场上的人们都自觉地不敢打扰。
“阁下!”一名书记官向新闻讲台跑来。
西塞罗的判决下达了。
新闻官立即站起来,一目十行地扫视着蜡板上的内容。他看向同样已然站起来的少女,向她点点头,随即以久经训练的雄壮声音宣布――
“……罪成。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流放!”
图利娅如释重负地脚下一软,忠实的奴隶连忙上前掺扶。
“个人财产将全数没收!一切尊号剥除……”
没被处死、没被列为国家公敌,家族亲友便不会遭到连坐清算,也就是削为平民罢了,这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了。
图利娅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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