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逢杏庐,当归寻宗

第十章:初逢杏庐,当归寻宗

(1987)

— 1 —

八月底的一天中午,医学院门口的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街边有间中药店,名为和善堂。从门外走进来一位年轻人,问道:“请问一下,您这里有 bai he gu jin tang 吗?”

内森·梅拉梅德看上去二十岁出头,个子很高,深棕色的头发乍一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黑色。除了一双淡褐色的眼睛,他的眉眼都像一个中国小伙,他笑的时候,眼角会生出许多细纹。他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一条泛白的牛仔裤和一双白球鞋,样子就像一个在城里闲逛的外国游客。

站在柜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说:“没有,没有!”王大成是和善堂的老板。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他正忙着算账。他在街上见惯了外国游客,认为他们不根本懂中医。所以,大成懒得搭理内森,也不懂这个老外嘴里说的什么名堂。

“你问的是百合固?汤吗?”门口传来一个友善的声音。大卫回家吃午饭时路过这家店,被店里的对话吸引了。“百合固金汤”听起来很熟悉,混合了上海话和江苏丹阳话,就像大卫爷爷的口音。

“对对对!你知道 bai he gu jin tan 吗?” 内森有点激动地说,走出门来。他很惊喜,终于有人听懂了。

大卫问道:“你知道’百合固?汤’这首诗吗?”

内森马上背出来:

“Bǎi hé gù jīn èr dì huáng,

Xuán shēn bèi mǔ jú gān cáng.

Mài dōng sháo yào dāng guī pèi,

Chuǎn ké tán xuè fèi jiā shāng.”

大卫听懂了,很惊讶地说:“哇!你怎么会背这首诗啊?你知道吗,这是我爷爷教我的药方诗。”

内森用手把耷拉在前额的头发往上拔了拔,说:“这首诗是我小时候妈妈教的。我现在大学里读食品科学专业,选修了中文课。我的中文教授告诉我,这首诗可能是一个中药食谱,因为诗里有中药材的名字。”

大卫与内森用中英文夹杂着说,说急了就比手划脚地解释。大卫终于明白了内森小时候从他妈妈那里学会了背诵“百合固金汤”,只知道诗里面含有多种中药材,可能是一个中药食谱。大卫给内森解释,中药食谱简称药方。

大卫与内森在药店门外交谈甚欢,他俩的高谈阔论引起了药店老板王大成的注意。他走出来,站着旁边听两人聊天。最后他听到大卫背诵了“百合固?汤”:

“百合固??地黄,?参贝母桔?藏。

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肺家伤”

王大成摘下眼镜,眯着眼睛再次打量着大卫。突然,他猜出了大卫很有可能是他老家王村的一个人。当年,王大成把两包大前门香烟塞进村支书的裤兜里,就偷走了原本属于那个人的大学申请资格。他暗自骂了一声:“好吧,这个小赤佬!当年你还没被整够吧?”他偷偷地跟踪了那两个人,跟着他们走进了附近的医学院教师宿舍楼。

— 2 —

大卫领着内森走进中医学院校门。他指着前面的一栋新楼说:“我今年留校当老师,分到了新宿舍楼的一套两居室,蛮运气的。”

内森第一次到上海,看什么都新鲜,他说:“大卫,你的家真新。我在牛津长大,看到的都是老房子。哦,我妈妈在上海出生,12岁才离开。她会讲上海话。我爸也来过上海开暑期讲座。我有一个姐姐,嫁到法国南部去了。”

大卫听了,仔细看了一眼内森,说:“你家跟上海这么有缘那。你看上去也有点眼熟,好像之前见过。”

内森挠挠头,说:“是吗?我回家之后,要仔细问问我妈,哦,还有问问我外婆。她们应该都有很大与上海相关的记忆。”

大卫忽然间想起来什么,说:“内森,我这就去拿我的手抄本给你看看。”说完,就走进房间,拿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出来了。

内森看着这个笔记本,说:“大卫,你在本子里记录了什么?”

大卫翻了几页,停在其中一页上,说:“内森,这首诗就是你背的’百合固金汤’。这时几年前我去市立图书馆抄的《汤头歌诀》。”

内森仔细看了看,说:“我看不懂。”

大卫抱歉地说:“哦,我的字太潦草了。明天我去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出版的《汤头歌诀》。”

大卫接着告诉内森有关对《汤头歌诀》的研究项目。内森也喜欢烹饪,很容易理解药方里面每味药材的用量对于药效的重要性,跟厨师炒菜时各种食材和调味料的用量道理是一样的。

大卫和内森正说着,李梅和梅梅回来了。大卫赶紧给他们做了介绍。梅梅看着一个跟爸爸同样高大的叔叔很好奇,靠在大卫腿上,吸着手指,眼睛盯着内森一眨也不眨。内森看着梅梅笑了,蹲下来,跟梅梅说:“你好!我叫内森。”

梅梅有些害羞地把头躲到大卫腿后面。大卫就把梅梅抱起来,梅梅的头搁在大卫肩头,也不看内森。内森只好笑笑说:“我长得不好看,吓着她了。”

李梅噗呲一笑,说:“内森,你就是长得太英俊了,我们梅梅还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叔叔呢,是吧,梅梅?来,梅梅,我们去洗洗手。让爸爸准备晚餐。内森,你今天在我们家吃饭吧?大卫烧菜可好吃了,你可得尝尝。”

大卫听了老婆的夸奖,很得意洋洋地说:“是啊,内森你得尝尝我的几个拿手菜。你是学食品科学的,可得给我的菜点评点评。”

内森听了很兴奋,说:“大卫,我可以观摩你做菜吗?可以拍照片吗?我要拿去给我外婆和我妈妈看看地道的上海菜。”

大卫笑了,说:“上海菜也称为本帮菜。”

有内森在旁边不住地赞叹不已,大卫拿出他的看家本领,烧了本帮红烧肉、响油鳝糊、油面筋塞肉、腌笃鲜、清炒上海青。内森把每盘菜都仔细地多角度拍照,说好了让大卫把每道菜的菜谱都发到他的电子邮箱里。

梅梅很喜欢吃红烧肉,小嘴上满是酱油。她用小手一抹,把小脸都弄花了。三个大人看着像小花猫一样的梅梅都笑了起来。

大卫对内森说:“我今天做的是本帮菜里的几个代表性的菜式,主要特点是浓油赤酱。但是,本帮菜还没进中国的八大菜系。”

内森感叹地说:“中国菜太丰富了。哎,大卫,我昨天在饭馆里吃了红烧狮子头,也属本帮菜吧?”

大卫说:“红烧狮子头属于淮扬菜,是苏菜中的一种。不过,我们做家常菜,也不讲究菜系。家人喜欢吃什么,我就学做什么。李梅和梅梅都喜欢红烧狮子头,我经常给她们做。我也经常给她们做我老家的农家菜,是我爷爷做给我吃的。“

内森越听越入神,说:”你老家在哪?可不可以带我去玩玩?” 大卫会说英语,会做菜,又是中医,内森好生仰慕。

大卫略做思考,就跟内森约好周末去江苏丹阳他的老家。

— 3 —

第二天傍晚,内森经过药店门口时,王大成从敞开的大门看到了他。“哎!哎!”王大成喊道。

“你在跟我说话吗?”内森很惊讶。他记得之前问过这位老板关于百合固金汤的事,但是,当时老板很不耐烦地拒绝回答。内森很诧异现在这位老板似乎变了。

“吃饭啦吗?”王大成继续搭讪着,想跟内森套近乎。其实,他是想打听那天内森和大卫私下里都聊了啥。

“哦,是的。我已经吃过午饭了。”内森说完正要走开。

“来来来,来我店里喝喝茶,我有新摘的西湖龙井。”平常,王大成才舍不得请人喝这么高级的茶呢。

内森拗不过王大成的殷勤,只好走进了药店。他环顾了一下店内,仔细打量着。这是一间典型的中药店,高高的柜子上有许多小抽屉,每个抽屉的中央都贴着小标签,上面工整地写着药材名称。房间靠里的角落有一张小红木方桌,两侧放了两张红木扶手椅。椅背上的木雕非常精致,引起了内森的注意。“这椅背上面刻了仙鹤?还有松树?太逼真了!” 内森走近了细细查看,口里”啧啧“地赞道。

“来来来!请坐!请坐!”王大成满脸堆笑,殷勤地拉着内森说道。

王大成50出头,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身材矮小,精瘦,小眼睛,秃顶。他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像一把需要上油的老风扇,带着丝丝拉拉的声音。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脸上总给人一种精明、算计的表情。

“好,谢谢!”纳森很高兴能在店里喝茶,就在椅子上坐下来。

“哎,你是哪国人?”王大成好奇地问。他也能说些简单的英语。

“我是英国人,在牛津读大学。”

“牛津啊?好地方!你来上海玩啊?”

“对呀,放暑假了出来旅游。”

“你来了一段时间了吧?”

“不。我昨天刚到的。今天我就是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昨天中午我看到你跟一个人聊了好久。”

“是啊,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对中医了解得很透彻。太有趣了!”

“真的吗?他叫什么名字?”

“哦,王大卫。他是附近中医药学院的老师。”

“还真是他啊。”

“你也认识大卫?”

“哦,只是面熟,那人偶尔在药店门前走过。来,快喝茶!别凉了。”

“这茶好喝!谢谢!”内森喝了一口茶,感觉丝滑的味道进入喉咙和肺部。“哇!这茶味道真好!”

“你俩都聊了啥?”王大成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时,他已经琢磨出来这件事了:纳森提到的这位老师就是以前王村的大卫,其实,当大卫在店门口跟纳森聊天的时候,他就认出了他,但他不知道大卫在医学院里教书。

王大成是作为工农兵学员上了浙江中医学院。他在校期间,和一个同学争夺一个在学校食堂工作的女孩打架,受到处分,没有拿到毕业证。从那以后,王大成讨厌所有从大学毕业的人,更讨厌所有他曾经看不起却在社会上混得比他好的人。大卫就是他几天前开始非常讨厌的一个人。

“… Tāng tóu gē jué…” 内森用拼音说。

“等一下。你能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话吗?”当内森把王大成从沉思中被拉回来时,王大成粗鲁地打断了他。

“Tāng tóu gē jué。”内森犹豫了一下,以为他说错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

“《汤头歌诀》?你说《汤头歌诀》?是一本中医药方书,对吧?”王大成当然知道《汤头歌诀》是什么,因为他在大学一年级时就知道了这本书。

“是的,王老师告诉我的,我想《汤头歌诀》是一本中药方集子。” 听起来,内森对这个话题不太有信心。内森在牛津大学主修食品科学专业,对中医一无所知。

王大成继续审问内森:“他有这本书吗?”

“王老师没有这本书。他告诉我市立图书馆有这本书。但是书里有些药方没有具体的药材用量。”

“哦。有用的信息。”王大成得到这个信息显得非常兴奋。他打算拿到药方之后,制做药粉在他的店里卖。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他对内森说:“你想再喝一杯茶吗?”

“哦,不,不。谢谢你的款待!我现在需要回酒店了。” 内森多坐了几分钟,很快就离开了。

内森离开后,王大成在原地呆站了很久,他心里正盘算着阴谋诡计,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险得意的笑容。他走出门,锁上店门,就急急地往地铁站走去。

— 4 —

那天,内森和大卫在医学院门口的和善堂中药店门口偶遇,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投缘。大卫请了内森去家里做客,约好周末去大卫老家王村玩玩。

到了王村,内森用劲吸着田野的香气,感叹地说:“好美的地方!这里让我想起了我老家牛津镇周围的绿色草地!”

“王老师,谢谢你邀请我来!”内森对大卫说。大卫邀请他来这里玩,让他趁机摆脱了在和善堂药店教王大成的女儿学英语。那女孩正上初一,对学英语没多大兴趣,倒是对内森更感兴趣。

大卫带内森来到老屋门前,给父亲介绍道:“老爸,这是我新认识的英国朋友,内森·梅拉梅德。”

“内森,欢迎。”父亲等在门口,见到内森和大卫走过来,他边向内森伸出右手,边用英语跟内森打招呼,很绅士范儿。大卫父亲身穿得体的白色中式立领布衫,布扣系到领口。他戴了一副细边金属眼镜,很复古的式样,像是30 ~40年代上海流行的风格。

“谢谢!”内森很惊讶能在这个遥远的地方听到如此纯正的牛津英语,他感动得眼睛有些湿润。

“请进。” 大卫父亲的举止很绅士范儿。大卫第一次听到他父亲说英语,很是惊讶,几分钟都合不上嘴。他们仨走进了老屋。

“内森,你来上海多久了?” 父亲和蔼地问内森。

“快一个星期了。”内森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卫父亲的脸,觉得他似曾相识。

“你觉得上海怎么样?”

“上海很热闹。不过,我更习惯牛津那样安静的地方。”内森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卫父亲的英语口音听起来很熟悉,他努力地回忆着。谁的口音是那样的?

“哦?你是从牛津来的吗?” 父亲听起来很熟悉那个地方,并没有问牛津是哪个国家的。

“是的,我出生在牛津。”内森终于找到了他在寻找的答案。“您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哦?是谁呀?

“我妈妈。”

“她叫什么名字?”

“阿比盖尔。阿比盖尔·王。”

父亲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感到有些昏厥。他闭上眼睛,手也有点发抖,慢慢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见状,大卫大步走过去,扶住父亲,仔细地打量他,眸子里满是疑惑。

原来,内森是父亲的亲外孙,大卫是内森的亲舅舅。

大卫父亲从里屋取出了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叠老照片。大卫第一次看到母亲的形象:她拥有典型的犹太民族深邃轮廓,额头饱满开阔,眉骨立体且微微隆起,一双眼眸藏在自然下垂的眼尾后面,笑时眼周会浮现细碎的扇形纹路,自带温暖的故事感 。鼻梁高挺却线条柔和,鼻尖微微上翘,搭配薄而饱满的唇瓣,添了几分温柔的坚定 。

照片上的大卫妈妈耳尖戴着小巧的银质环形耳钉,与卷发相映成趣 。眼角下方有一颗不明显的浅褐色小痣,为精致的五官增添了独特标识 。整体气质兼具成熟女性的优雅与犹太民族特有的聪慧感,哪怕只是安静站立,也自带一种温和却有力量的气场 。

父亲端详着大卫妈妈的照片,他原本有些耷拉着的眼角微微向上挑,镜片后的眼眸里泛起细碎的光,嘴角不自觉地向两边扯,连带着脸颊上的皱纹都挤成了温柔的沟壑 。他的喉头轻轻滚动,抬手抹了下眼角,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 。他慢声细语地用英语说:“大卫啊,你妈妈名叫 Sarah Eisen 莎拉·艾申。她是一位钢琴家。你还有两个姐姐。在你三岁那年,她带着两个姐姐与她父母一起移民到以色列。“

父亲停顿了一下,想到莎拉琢磨琴谱皱着眉的模样,他的笑容慢慢淡去,嘴唇抿成一条浅线,眼神飘向远处,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场景,连呼吸都轻了几分,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显得有些沉 。他接着说:“莎拉跟我结婚来到上海之后,学弹了很多中国音乐,其中她最喜欢的是《茉莉花》,她自己改编了几版,还上台表演过。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她表演的情形。当《茉莉花》的旋律从莎拉指尖流淌而出时,台下观众忽然安静下来。那时她30多岁,优雅温婉,坐在钢琴前,深褐色卷发被珍珠发卡固定在耳后,榛子色眼眸专注地凝着琴键,眼角的浅褐小痣随呼吸轻轻颤动 。高挺的鼻梁微微放松,薄唇噙着浅淡笑意,指尖在白键上轻碾,仿佛在触摸花瓣上的晨露 。暖调象牙白的手腕起落间,银质耳钉折射出细碎光芒,垂落的卷发扫过肩颈,与琴键敲击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莎拉偏头停顿片刻,仿佛还沉浸在江南水乡的意境里。起身谢幕时,她豆沙粉色的唇弯起温柔弧度,轻声用中文说道:’这朵花,很香 。’台下掌声雷动,有人注意到,她布满薄茧的指尖,还保持着轻抚琴键的姿态 。”

父亲说得很详细,很轻柔。大卫听得很入迷,也被父亲的深情十分感动。

内森更是激动不已,仿佛破解了一个千古之谜,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父亲从小盒中拿出一张婴儿照片给大卫,说:“上秋,这是你百日照片。”

大卫没明白父亲口中的“上秋”是谁,怔忪了一下,说:“老爸,我不是叫大卫吗?”

父亲用手扶了扶眼镜,说:“上秋是你爷爷给你起的名字,取了你出生的阴历月份别称。你是阴历七月初八出生的,七月的别称就是上秋。大卫是你妈妈给你取的英文名David的中文翻译,容易上口,后来就用作你的学名了。”

大卫若有所思,说:“梅梅的生日跟我一样,也是八月十五日,不过按阴历,她出生在七月十九。是不是也可以叫上秋?”

父亲听了微哂,说:“传统上我们忌讳家人重名,本质上是通过避开长辈或尊亲的名字,表达对他们的尊重与敬畏。”

大卫蹙了蹙眉心,说:“我给梅梅起的学名是王和梅,用了李梅的名字。好像有些犯忌?我爱李梅,每次喊她都特别喜悦。喊梅梅的时候,每次都感到心里暖暖的,真的是一件小棉袄。”

父亲笑了起来,说:“要说犯忌,我是首犯、重犯。我娶了一位外国姑娘,你爷爷好几年都不待见我和你妈。后来,我们又习惯称呼你的英文名,爷爷起初也不认同,后来,听大家喊顺口了,他也就从善如流,喊你大卫。”

内森在一旁满脸懵懂,没听懂什么阴历、什么名讳,只顾着高兴他找到了外公和舅舅。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啊!

— 5 —

早晨,内森被麻雀吵醒,洗簌好了之后,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卫正在桌上摆早餐,大卫父亲在一旁的竹摇椅上看书。院里的葡萄架上挂了很多青青紫紫的葡萄串,茂密的叶子遮住了阳光,在桌子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看到这幅安静温馨的画面,内森心里感到久违的归属感,说:“外公早上好!舅舅早上好!”

父亲说:“内森,昨晚睡得好吗?”

内森很神清气爽地朗声说:“我睡得挺好的,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父亲说:“好,好。内森,过来吃早饭吧。”

大卫盛了一碗白粥,递给内森,说:”我今早准备了白粥、茶叶蛋、葱油饼、凉拌黄瓜、拍蒜菠菜,是按照口感互补与营养均衡的原则,选取了优质蛋白、膳食纤维、少量碳水、少量油脂。你吃吃看。”

内森问:“白粥是用大米煮的吗?”

大卫回答:“对,白粥是用碎米煮的。先用大火煮开,再用小火煨个吧小时。南宋文人费衮写的《梁溪漫志·张文潜粥记》 中专门说到白粥:’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 ,描述了白粥能帮助消化、更新身体机能的养生功效 。成语’推陈出新’也是最早被费衮提出的。”

父亲很赞赏地看了一眼大卫,说:“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古国,我们的饮食文化是基于农耕文明的,所以,每顿饭也要有益于身体健康,药食同源。”

内森喜欢烹饪,也是学食品科学的,一直以来他认为烹饪的主要目标是菜品的色、香、味。他听到外公聊起“药食同源”这个概念,感到很新鲜。他连忙问:”外公,药食同源是不是在煮饭菜的时候,往里面加中药材啊?那饭菜会不会有药的味道,不好吃呢?“

大卫说:”内森,中午我给你做几道药膳,让你尝尝,好吗?“

内森使劲儿点头,很期待地说:”好哇,好哇。“

— 6 —

早餐后,大卫带内森去看狗子的草药园。他们约好了在百合园碰头。狗子见了内森,看他也是跟大卫一样人高马大的,才听大卫说内森是自己的亲外甥。原来,内森这次跟大卫来老家玩,一不小心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和舅舅。狗子都为大卫一家感到特别高兴,盛情邀请内森去他家品尝他媳妇做的农家菜。

大卫在百合园里采摘了新鲜的薄荷叶和紫苏叶。内森认得薄荷叶,他也常常用薄荷叶泡茶,或者做调味料。但是他不认识紫苏叶。他请教大卫:“舅舅,紫苏叶也是中药材吗?”

大卫说:“是的,紫苏是中国药典收录的法定中药材,茎、叶均可入药,功效各有侧重。紫苏叶的主要功效是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常用于缓解夏季贪凉吃冷饮后的风寒感冒、鼻塞流涕,以及脾胃气滞导致的恶心、呕吐、腹胀。紫苏梗侧重理气宽中、止痛安胎,更多用于改善胸膈痞闷、胃脘胀痛,或孕期因气滞引起的胎动不安。我们用今天采摘的新鲜紫苏叶做药膳,虽然药效比干燥药材温和,但也能发挥其’行气和胃、解腻去腥’的作用,这也是它既能入药、又适合家庭日常食用的原因。”

内森越听越糊涂,眸子里显出些迷茫,蹙了蹙眉心,说:“舅舅,你说的中医专用名词我一个也听不懂。你用我听得懂的词汇告诉我新鲜紫苏叶的功效呗。”

大卫和蔼地一笑,说:“嗯,简单地说新鲜紫苏叶的几个功效吧。在夏天,晚上喜欢在室外睡竹床上,睡着了不回屋睡。夜里有风,容易着凉,我们喜欢吃在井水里凉透的西瓜,也喜欢吃放凉的粥、酸梅汤。有时吃过冷的食物之后,要是有点鼻塞、怕冷、脑袋发沉,吃点新鲜紫苏叶能缓解,像给身体“通通风” 。新鲜紫苏叶还可以救场肠胃不适:我们有时吃了生冷食物、海鲜后,感觉肚子胀、反酸、想吐,紫苏叶能帮着理顺肠胃,还能减轻海鲜的腥味和可能引起的不适 。新鲜紫苏叶还可以给饭菜’去油提香’:我们在炒肉、炖鱼时放几片新鲜紫苏叶,不仅能去掉肉腥味、鱼腥味,还能中和油腻感,让饭菜吃着更清爽,尤其适合夏天没胃口的时候 。我今天中午计划做几道菜,都会用到新鲜紫苏叶。”

内森用手撕了一片紫苏叶,浓郁的草本清香和轻微辛香立刻散发出来,凑近闻能闻到类似柠檬、薄荷的清爽感。大卫见状说:“紫苏叶吃起来辛味更柔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 。”

内森闻着手指上紫苏叶的香气,很期待尝尝紫苏叶做的药膳。

狗子又领着大卫和内森去他家的菜园子里摘了竹叶菜、丝瓜、冬瓜。大卫看到园子里的苋菜长得特别好,但是没有摘,他想起了李梅对苋菜过敏,他担心内森对苋菜也不一定有抗敏力。

内森很喜欢这样直接采摘了新鲜食材,就立刻烹饪的生活方式,他感叹地说:“这才是最健康的食物。”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了一个池塘。大卫摘了几片荷叶,又给内森摘了莲蓬,教内森怎么吃莲子:把莲子从莲蓬头上拨出来,对半咬开,再从顶部挤出莲子。内森觉得这种吃法很酷,很快干掉一个莲蓬头里面的莲子。遇上老些的莲子,他就吐出了莲心,说苦。

一回到家,大卫就和内森钻进厨房,开始做午餐了。厨房里有一个柴火灶,上面架了一口大铁锅,角落里有只陶制的大水缸,大卫早上已经挑满了水,水面上飘着一只葫芦瓢。内森看着这一切,都十分新奇,跟着大卫在厨房里参观了一圈,俩大个子把个小厨房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卫就带着内森在厨房后门外的石板桌上切菜,用小桶提水,倒在木盆里,蹲在地上在木盆里洗菜。

大卫和内森忙乎了好一阵子,终于做好了午餐,他俩把饭菜端到前院的饭桌上。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密密匝匝的葡萄叶子遮挡住了阳光,饭桌上菜香四溢。

大卫父亲走出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可是太喜爱这个飞来的外孙子,内森不远万里来到老家祖屋,一定得让他吃饱吃好。

内森拿出相机,给每盘菜都拍了好几张,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了大卫做的药膳:冬瓜莲子薏米排骨汤、鸡丝枸杞蒸丝瓜、荷叶蒸鸡、紫苏叶炖鲫鱼、豆豉竹叶菜。

不用说,内森对舅舅的厨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眸子里满是膜拜的神情。

— 7 —

回到上海后,内森去大卫的办公室借用他的电脑,给他父母报告了在老家王村遇见外公和舅舅的消息。

两周后,内森一回到他父母在牛津的家,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妈妈阿比盖尔有关外公和大卫舅舅的消息,并带去了在上海与大卫一家人合拍的照片,以及在王村与外公、舅舅合拍的照片。

内森的父亲是亚当·梅拉梅德教授,他曾经两次见过大卫,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听内森讲他的旅行见闻,才知道大卫原来是他太太阿比盖尔的弟弟。

周末,内森和他父母一起去效外的养老院看望外婆莎拉。琴房里传来一首悦耳的钢琴曲,内森他们仨驻足聆听。开篇以英国乡间音乐的轻快节奏打底,像踩在松软草甸上的脚步声,随后江苏民歌《茉莉花》的婉转旋律悄然切入,如同江南烟雨漫进英式庄园,两种截然不同的地域风情在琴键上自然交织,两种风格碰撞产生奇妙融合。

一会儿,传来明亮跳音,模拟苏格兰风笛的欢快与英格兰田园的惬意;一会儿旋律则切换为柔和连音,还原《茉莉花》中国民歌的温润悠扬 。两种音色交替碰撞,时而各自清晰,时而交融共生,听觉上像同时欣赏两幅风格迥异却和谐共存的画卷 ,呈现音色层次的丰富叠加。

听着这首曲子,既能从英国乡间曲风里感受到阳光洒满田野的开阔与轻松,又能从《茉莉花》的旋律中触摸到江南水乡的细腻与温婉 ,两种情感相互映衬,让听觉体验既有田园的舒展,又有东方的含蓄,仿佛一场跨越地域的音乐对话 ,产生了情感体验的双重共鸣。

内森和爸爸妈妈站着听完这首钢琴曲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听到掌声,坐在钢琴边的人转过头来,莞尔一笑,说:“你们来了?”

莎拉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棕色眸子里满是温柔的光芒。内森走过去,从莎拉背后环绕,轻声说:“外婆,你弹的曲子让我想起了老家王村。”

莎拉听了怔忪一下,随即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内森,仿佛对他说的“老家王村”产生了特别的感觉。她问内森:“好孩子,你为什么知道老家王村?你去中国旅行都有什么发现?“

内森搀扶着莎拉,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挑重点把大卫带他去老家王村见到外公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莎拉细细地说了一遍。内森拿出在上海和老家王村拍的照片,给莎拉一一介绍上面的人和故事。莎拉看的很仔细,眸子里噙满了泪水。

他们四个人一合计,决定尽快全家一起去上海跟大卫父子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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