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宛在床上将养了足足十日,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
夏日渐入尾声,秋雨来急停骤,陆宛在姬青的搀扶下,缓缓行走在通判府内院的石板路上,踩得落叶咯吱作响。
往来的仆奴纷纷侧身相让,端的行的皆是对正室夫人的见面礼,姬青自出陆府后便未再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得抿唇窃笑,又莫名生出些感慨来。
——她总觉得陆宛还小,可一转眼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若梁蕴品此行顺利,下次再见,便要尊称陆宛一声“通判夫人”了。
“青姐,有一事……我一直想问您,却寻不到机会。”
姬青回过神,见陆宛耳根稍红,不由得起了好奇心,“小少爷同我还客气什么,有什么话就直说。”
“嗯,是关于……”陆宛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关于我这副身子。”
他垂下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既有女子的巢穴,是否也能……”
“嗯?也能什么?”
姬青实则已然猜出陆宛的困惑,却有心逗他一逗。
“也能……也能……”
陆宛停下脚,撩起眼怯怯地睨了姬青一眼,“也能有孕?”
“噗呲——”
姬青没忍住,叉着腰笑出了声,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园子里,叫陆宛越发羞臊不安。
“别笑了,青姐,”陆宛耳根通红,十分无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我是认真在请教您。”
“好好好,是青姐的不是。”
姬青艰难收起笑意,谨慎答道,“从脉象上看,孕育孩子的胞宫确实存在于你体内,但自你八岁起便再未生长过,因而十分弱小,怀胎可能极低。”
“这样啊……”
陆宛眨眨眼,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绪。
他许久以前便想过这个问题,可那时梁蕴品于他而言是可望不可触之人,即便想了,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可如今真有了这样的机缘,能走到梁蕴品身旁与他并肩,陆宛莫名理解了“欲壑难填,敲骨吸髓”八字——贪婪之心人皆有之,他也是人,不能免俗。
他也想与梁蕴品,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更何况,梁家即便答应与陆家结亲,也定是因着梁蕴品的偏爱才妥协……世家大户谁能看着自己的嫡长子娶一商贾之子为男妻?延绵子嗣不得,帮衬家族亦无能。
陆宛心中喟叹:若自己这肚子能争气些,好歹……好歹也能……
“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陆宛微微一怔,抬起晶亮而懵懂的眸子与姬青对视。
姬青故意停顿许久,板着脸旁观小少爷暗自思忖,看够了才促狭一笑,“瞧小少爷这样子……是迫不及待想给大人生个孩子?”
“青姐!”
陆宛“刷”一下涨红了脸,软绵绵地推了姬青一把,“您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偏爱看我的热闹!”
“哈哈哈,就让青姐再看两眼罢!”
姬青开怀大笑,揉了揉陆宛绵软漆黑的发丝,难得正色道,“我回去便开些补气血的方子,小少爷只需用最好的药材,每日进补,那胞宫即便娇小,亦未尝不能受孕。”
陆宛脸色微霁,绷紧的颊肉稍稍一松。
他点点头,正想向姬青致谢,忽见她神色严肃,不情不愿地将后半句缓缓道出,“但怀胎一事风险极大,我虽不欲扫少爷的兴,但也不能叫您糊涂到底。”
陆宛一怔,只见姬青伸出手,屈起指节,将指背压在他的腹部,向下滑行了一小截。
“少爷的胞宫只得这么小。”姬青面色凝重,“但据我所见,刚出生的孩子,便没有这么小的。”
陆宛呼吸倏忽一窒。
“孩子太大,你恐有难产的危险,太小又不易养活。”
姬青叹了口气,收回手抬眼嘱咐道,“所以,为保孩子康健,护你平安顺产,你若发现自己有孕,便遣人来唤我入府伺候,越早越好,知道了吗?”
陆宛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心却在与姬青视线相接的一刻定了下来。
“别担心,”姬青扯出一个笑容,“青姐能护你平安长大,护住你的孩子也不在话下。”
青姐……
陆宛眼眶一红,心中的焦灼与惶恐被姬青宽厚绵软的掌心抚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彼时他还是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可以拉着姬青的手肆无忌惮地撒娇,而如今他只能捏住姬青的袖子,十分克制地一晃,诚挚道,“青姐,谢谢您。若没有您,我这副身子,我这条命……”
“好事当头,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姬青面露慈笑,眼眶微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陆宛点头,抿唇一笑,“我也视青姐为我亲长姐,您若有事,定不可瞒着我,尤其是您的丈夫……”
“说他做什么?”
提起自己的丈夫,姬青神色淡淡,“你放心,他不敢欺负我,他纳妾的钱银皆是我的积蓄与陪嫁,整个钱家都要靠我一人撑住,他不敢造次。”
“……”
陆宛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姬青,他习惯依赖姬青,自小便认定姬青是坚不可摧的,或许她早已放下,只有旁人还在越俎代庖,替她叫苦不迭。
可他将心比心,又觉得那一见倾心之人的背叛最是伤人……姬青的心或被划开了许多口子,那些口子也在深夜默默沁着血,却无人能知,无人能治。
“青姐,您若是过的不痛快,便同他和离,回陆家吧。”
陆宛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积蓄同嫁妆没了便没了,若您再嫁,我便是添上十个街市陪嫁也不在话下,您别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呀……”
“呵,傻孩子,青姐知道你心疼我。”
姬青将陆宛的手挽进自己臂弯,陪他继续往前走,“可他到底不曾慢待我,三妻四妾亦是男子本性,怨不得谁……也许,是我从一开始便太执着罢了。”
“不说我了,说说你同梁大人罢。他此次回汴都商议到陆家提亲一事,有几成把握?”
陆宛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姬青转移了话题,只能作罢。
他边走边回忆起梁蕴品临行前的话,嘴角莫名扬了起来,柔声道,“他同我说,若是信他,等身子恢复便可随时到舒志巷最好的布坊量体裁衣,定制大婚用的婚服了。”
“哟,大人这么有把握?”姬青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大人会同你说些中听不中用的,什么‘等他的好消息’之类的。”
“他确实也说了,一有消息便会立刻传回家书,不会让我久等。”
陆宛眸光一转,“算算时间,他应当早就回到汴都,现下已经过了好几日了”,想到这他莫名有些心虚,“会不会是大相公和夫人不肯点头……”
“啧,别瞎想。”姬青拍了拍陆宛的手,“大人不是那等冲动行事之人,他既让你准备婚服,定是有了万全的对策。你呀,就放心在家,等着做新娘子便是!”
“青姐!”
陆宛赧笑着推了姬青一把,又被姬青逮住臊了片刻,吵吵闹闹间,姬青抬眼张望,莫名觉得少了些什么。
“诶?阿生呢?他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去府医馆取莲子了。”陆宛道,“他近日似有心事,总不得安眠,取些莲子回来煮茶喝,能清清心。”
“是嘛?”姬青咂咂嘴,突然勾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小少爷,阿生的心事……同大人手下那个叫一心的,有无关系?”
“这……”
说曹操曹操便到,阿生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石板路尽头,同二人打了个照面。
陆宛挺直腰板,只见阿生神采奕奕,眉目飞扬,手中还拿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少爷!成了!成了!!”
阿生远远瞧见陆宛,将信高高举起,迎风挥舞,忍不住要将这泼天的喜事闹得通府皆知。
“是大人的家书!”阿生扬声道,“大相公已经同官家告假,带着大人和二少爷亲自到杭州去提亲了!”
“什……什么?”
陆宛浑身一震,仿佛灵魂被霎时抽空,连瞳孔都惊得失了焦点。
大相公竟纾尊降贵,携长子次子亲自去陆府提亲……若传了出去,对陆府而言将会是何等的尊荣?
“我的妈呀……”
姬青也瞪大了眼,一时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揉搓着陆宛的小臂,到最后掏出手绢,背着陆宛开始擦拭自己的眼角。
阿生带着家书疾驰到二人跟前,一站定先向陆宛行了个大礼,“阿生见过大少夫人!给大少夫人请安!”
园中的府卫与女使们都从方才那一嗓子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十分有眼力地停下脚,“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
“见过大少夫人!给大少夫人请安!”
“呃……”
陆宛僵着身子缓缓环视一周,凝滞良久,方才的消息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
他竭力勾出一个当家主母的笑,咽了咽喉咙,深呼吸几回后看向众人,“免礼,都起来吧。”
“午后到王管家处领一例红封,”陆宛强自镇定道,“算是补上我的见面礼,也算是答谢诸位多年来伺候大人,不辞劳苦,尽心尽力。”
“谢少夫人恩赏!”
“少夫人真好!”
众人纷纷起身,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阿生则借机向前一步,将家书交到陆宛手中。
“少爷,小的先认个错,您别生我气。”
阿生低眉耷眼,嘴角却压不下来,“我知道大人会在家书中写明汴都的情况,原想悄悄喽一眼,若事不成便强行带您回杭州,不伺候他们了。”
“可没料到事不仅成了,大人还给足了陆家面子……”
阿生说着眉毛便飞了起来,忍不住嘚瑟道,“看来大人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撑不起事,大相公也没我想象中那么迂腐。”
“你,呀——”
陆宛忙着看信,姬青便帮他教训不守规矩的仆奴,狠狠拍了阿生的手臂一巴掌,“往后你随小少爷嫁进梁府,可不能这么莽撞行事了!说话要过脑子,脾气也得好好磨磨……你真当那丞相府是吃素的?”
“祸从口出,可别说错了话,害了咱们主子!”
“哎哟青姐您也太用力了,知道了知道了……”
阿生摸着胳膊,傻乐着看向有些怔忡的陆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少爷,少爷?怎么看这几行字都能出神?这家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
陆宛回过神,冲姬青和阿生莞尔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害怕是南柯一梦,镜花水月一场。”
“别多想。”姬青也瞧见了家书,阿生所言句句属实,便拍了拍陆宛的手背,笑着安抚道,“过几日身体彻底好了,青姐亲自送你回杭州备嫁。”
“青姐身无长物,那张调理身体的方子,便当是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
去往杭州的官道上,一队低调的车马正有条不紊地赶着路。
为首的是两匹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着两位英姿飒爽,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不远处跟着一辆质朴无华的二驾马车,数十车箱子紧随其后,乍一眼看去似是镖局护镖,护的还是些无关紧要的破铜烂铁。
可明眼人来了一瞧便知——这车队虽无前呼后拥,环护的府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那一左一右两名护卫,身形矫健,一身煞气,弹指之间便可轻易取人项上头颅。
不仅如此,官道一侧的悬崖峭壁和另一侧河道也布下了层层防范,同车队遥相呼应,足见车内之人身份金贵,鼠辈豺狼根本近不得身。
一路朝东,精细打磨的木轮在砾石上轧出两道整齐的车辙,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声,将为首二人的交谈声隐没于流水与山林间。
“二弟当真好精神,”梁蕴品瞧着梁蕴识那神采飞扬的德行便忍不住黑了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到杭州提亲,讨媳妇的人是你,同我这个大哥没什么干系。”
“大哥说的什么话~”
梁蕴识忍着笑,偏头看向兄长,恭恭敬敬道,“我只是见兄长的婚事得父亲母亲首肯,想到往后我同慕云也能顺理成章在一块儿,心里忍不住高兴罢了。”
梁蕴品脸色稍霁,略一思忖道,“慕云……莫不是先柳太傅之孙,京城柳员外的独子,柳慕云?”
“呵,兄长好记性,一面之缘亦可久久不忘。”这下有些不悦的人换成了梁蕴识,“正是他。”
“别用那样忌惮的眼神看着我。”梁蕴品扶额,“我记住他,纯粹是因为他幼时十分顽皮,性子跳脱,在一众公子哥儿里确实……”
他顿了顿,绞尽脑汁想了个没那么刺耳的词,“十分打眼。”
“哈哈哈哈……”
梁蕴识忍不住乐弯了眼,“兄长所言非虚,他确实不拘小节,天真烂漫,是汴都城中绝无仅有的一抹亮色。。”
梁蕴品嘴角微微一扯,心中暗自感慨梁家出情种,又倏然生出一个疑问。
“你同柳慕云是何时走到一处的?”
梁蕴品敛了神色,迟疑道,“莫不是因着天旨,你刻意寻男子……”
“兄长问我,那兄长自己呢?”
梁蕴识目不斜视,唇角还挂着儒雅的笑,“兄长是为了遵天旨,救四弟,才与嫂夫人相遇,相知,相许的么?”
梁蕴品被杀了个回马刀,沉下脸来默不作声。
许久,他缓缓而言,“相遇或是,相知,相许,不是。”
“那兄长便不可小觑我了,毕竟我同他是真正的天赐良缘,一见倾心。”梁蕴识笑意更盛,“真难得,这还是我头一回胜了兄长,看来慕云真是我的贵人。”
贵人……
梁蕴品想起自己也同陆宛说过类似的话,心中一暖,似有什么地方被一把火细细烘着,对陆宛抑制许久的思念又再度翻腾起来。
也不知他留在襄州,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有没有好好进食,喝药,照料好自己……
“不过兄长在此事的处理上确实有胆有谋。”
梁蕴识沉吟片刻,忍不住称赞,“借着官家挟四弟的机会,向父亲母亲大胆提出婚事,又以成婚为筹码叫父亲同官家谈判,换回四弟,最终让大嫂风风光光地嫁入梁家。”
“一箭三雕啊……姜还是老的辣,蕴识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呵,若无四弟一事,我怕是比你烦恼不下百倍。”梁蕴品无奈一哂,同梁二细细分析,“柳慕云之父虽是柳太傅次子,未继承其衣钵出仕为官,但好歹占了个员外郎的名头,又有根繁叶茂的柳家为后盾,在京城也是说的上话的。”
“可陆家……陆家虽富可敌国,但在那些自诩清高的人眼中却位卑言轻,难登大雅之堂。”
梁蕴品叹了口气,“若非事态紧迫,叫父亲母亲别无选择,只怕这门亲事也要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梁蕴识勾着嘴角,将手搭在兄长的肩头,“祸兮福所致,兄长既已抱得美人归,往后的日子便会越过越好的。”
“呵,承你贵言。”
梁蕴品抿着唇,同梁蕴识一道抬眸看向前方。
官道蜿蜒而上,风起密林,刮起一阵簌簌的嘈杂声,将二人的声音裹挟着没入山谷,渐行渐远。
-“对了,上次托你帮忙,围堵一个叛逃的府卫,你办得如何了?”
-“别提了……那人正好在官家传唤四弟那日进城,母亲晕厥,父亲送四弟入宫,三弟在家中哭闹不止,我简直分身乏术,哪里还顾得上他。”
-“……罢了。那你同柳慕云一事,你打算何时同父亲母亲提起?”
-“慕云年纪尚小,等明年秋试过后再说罢。此番若不是陪兄长提亲,我该好好坐在书塾中用功才是。”
-“不必如此焚膏继晷。你博览群书,文采斐然,又写得一手好字,定能金榜题名,为梁氏宗谱再添一笔荣耀。”
-“哈哈哈,那便承兄长贵言了~若能像兄长一般,以功名为聘,将慕云风风光光地娶进梁府,岂非一桩双喜临门的美事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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