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小可放学啦。”一位老奶奶坐在小区门口,冲着放学的孩子们打招呼。
每次看到她,杨小可都觉得神奇,因为她连自己老伴的名字都记不住,却能分毫不差的喊出邻居孩子的名字。
杨小可冲老奶奶笑了笑:“吴奶奶,您多穿点,别着凉了。”
她和妈妈已经搬到这里三个月了,刚来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跟小城镇比起来,潞城太过热闹,走到哪里都是人,尤其他们租住的小区,一到上下班的时间,大门口就变得格外拥挤。
还好邻居们都很友善,加上妈妈待人真诚、热络,已经在这里混了脸熟,连她这个不爱交际的女儿也跟着沾了光。
每走几步路,就有人主动打招呼,起初她有些害羞,现在放开了一些,能轻松的跟人交谈几句。
她快步穿过几条路,又拐了几个弯,顺着楼梯往上走,到达二楼走廊时,视野暗了许多,因为在晾衣绳上搭了数不清的衣物和被单,将微黄的阳光挡在外面。
此时李红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缕光线透过衣物的缝隙、打到她的身上,正好在脸上呈现出一半光明、一半阴暗的模样。
杨小可一上二楼便看到她了,连叫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妈!”她只能大声喊。
李红这才回过神来,侧头冲着杨小可笑了笑。
她刚起身,腿却不受控制的打哆嗦,一时没站住,顺着墙壁往下滑,脸上的血色也跟着褪的干净。
杨小可吓得快跑几步,赶忙扶起李红,担忧地问:“妈,你这是怎么了?”
李红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坐的时间长了,腿有些麻,缓一会儿就好了。”
杨小可扶着李红进了屋。
出租屋的床边有一条窄桌,因为桌腿坏了,被邻居扔出来,李红捡来修了修,便成了她们的餐桌。
其实放在屋子里还是有些占地方的,但是李红不愿意拿女儿的书桌用来吃饭,所以宁愿屋内活动的空间更小一些。
此时桌子上摆了四个菜,两荤两素,让杨小可有些意外,因为只有逢年过节时,妈妈才会做大鱼大肉。
她凑到桌子跟前闻了闻味道:“妈,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这么丰盛。”
李红扯了扯苍白的嘴唇,笑着说:“没什么,你最近学习辛苦,吃点好的补一补。”
等吃完饭时,天已经黑透了,杨小可帮着收拾碗筷。
李红为了不让杨小可担心,强压着反胃的感觉、勉强吃了几口,可她的脸色并没有随着晚餐的结束而缓和一些,反而显得更憔悴了。
她将碗筷收到盆里,嘱咐杨小可做作业,自己端着铁盆去公共水房洗涮。
正好碰上住在同一层的邻居程大胡,他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和他的母亲胡大娘一同租住在顶头的那间房子里。
刚搬来时,胡大娘对李红特别热络,经常嘘寒问暖,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端一碗。
李红虽然没有在大城市生活过,也深知这种过分的热情不正常,便刻意与胡大娘保持距离,直到房东太太要给她说媒,她才知道胡大娘打的什么算盘——想让她当儿媳妇。
李红本来是不愿意的,架不住房东太太的苦口婆心,便试着跟程大胡聊了两次,她发现程大胡这个人有些轻浮,两人只见过几面,根本不熟悉,程大胡却在畅想未来了,甚至说到以后要生几个孩子,这让李红十分反感,便明确跟对方说了“不合适”。
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没料到程大胡明面上没什么反应,背地里却总对李红说一些难听的话。
今天两个人又碰上了,李红就当没看见,迅速地刷碗,想赶紧离开。
程大胡往门外两侧瞅了一眼,确定没人后,吹着口哨凑到李红身边,将铁盆往池子里一放,抬手捏了一下李红的屁股,调侃道:“身材保持的不错呀,挺有弹性。”
李红的手顿住了,冰凉的水冲击着她的手背,刺骨的寒意将本就单薄的身子彻底打穿。
她静静地吐出一口气,把铁盆中的碗筷都拿出来,又接满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瞬间将整盆的水泼向程大胡,将近一米八的男人被泼的一个踉跄,差点翻过去。
他懵了一瞬,低头看了一眼湿漉漉的身体,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抬手指向李红破口大骂:“你他妈的......”
哐!哐!
没等他骂完,李红举起铁盆朝着程大胡的脑袋砸去,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连脸上也看不到愤怒或者惧怕的表情,就这么一下接着一下地砸着。
程大胡被李红的样子吓到了,一边举着胳膊反抗,一边往门口退,可李红就跟设定好的机器似的,追着他不停打。
水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将旁边的邻居都吸引出来,他们第一次看到李红这种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劝阻。
胡大娘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过去,护住宝贝儿子,对着李红骂骂咧咧,说她放荡、不要脸。
李红依然面无表情,双手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高高举起,打算连着老太太一块打。
“妈。”杨小可的手里握着铅笔,挤过围观的人墙,一脸错愕。
女儿的声音唤回李红的一丝理智,她在原地顿了顿,在众人的注视下端着水盆回到水房,将碗筷都收进去,又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拉着杨小可回到家里。
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让被打懵的程大胡更蒙圈了,以致于他之后几年看到铁盆都会产生应激反应,耳朵里总是回响着“哐哐哐”的金属音。
*
杨小可知道一向待人友善的母亲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肯定是程大胡招惹母亲了,她握住李红冰凉的手,目光坚定:“妈,是不是那个姓程的欺负你了,咱们不能忍气吞声,我也去揍他一顿。”
李红笑了笑:“算了,经过今天这么一通闹腾,他以后看到我都得绕着走。”
李红不想在无耻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毕竟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只想好好陪伴女儿,再为女儿谋个出路,她若就这么走了,杨小可为了生活应该会放弃学业吧?或者被她的无良婆婆逼着早早嫁人,生儿育女?也有可能会被程大胡这样的无赖盯上,不得安生......
李红设想了各种最坏的结果,越想心里越难受,尤其是脑袋,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疼的要裂开了。
她扶着床沿坐下,跟杨小可交代几句,便早早躺下了。
杨小可感觉到母亲的反常,本想跟她聊聊,看她疲累的样子,只好先作罢,想着等妈妈休息好了,再寻个时间。
她帮李红掖了掖被角,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没有妈妈在书桌旁陪着看书、写作业,她还有些不习惯。
自从杨小可开始上学,不认字的李红就跟着她学习,听她读书,看她写字,自己也在一旁默默模仿,到了现在,李红已经能毫无障碍的阅读了,也会做一些简单的算数。
所以杨小可一直觉得她们之间比起母女,更像共同进步的朋友、同学。
*
第二天,李红的气色好了许多,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到公用灶台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母女二人一同出门。
李红骑着自行车,快到纺织厂门口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名叫张全,半年前两人还是同事,他因为偷盗丝线被辞退了。
张全看起来消瘦不少,穿着打扮也不像之前那样讲究,最近总在厂子附近转悠,等老板的车辆经过时,会紧盯着上下打量。
李红觉得事情不对劲,想提醒老板小心一些,又很快打消念头,有了其他打算。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间,汽车一直打不着火,白堂生只好叫了一辆黄包车,他前脚刚走,张全就骑着自行车跟了上去,李红眼疾手快地抄起自信车、跟在张全后面。
过了数条街,黄包车在一条暗巷的路口停下,白堂生步行进入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在里面呆了约莫五分钟,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信封。
在白堂生进去后,张全就靠墙站在巷子里,还好晚霞还在,就算巷子里没有灯光,李红在巷子口、也能透过太阳的余晖看清人形和动作。
张全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盖住半边脸,抬手点了一根烟,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着,在听到开门的动静时,刚点上的第三支烟被摁灭在墙上。
巷子里很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白堂生走路的声音。
忽的,
张全从后腰摸出一把刀,一闪而过的刀光被李红敏锐的捕捉到。
眼看白堂生距离张全越来越近,李红下意识地喊起来:“白老板,小心啊!”
巷子里的两个男人都被尖锐的声音惊到了,白堂生这才注意到旁边男人的脸,是一张面目狰狞、充满杀气的脸。
张全完全不顾及有目击者,冲着白堂生挥砍过去,白堂生躲闪不及,胳膊挨了一刀,握在手中的信封掉到地上,散出几张照片。
张全好像被迸溅出来的血液惊了一瞬,高声骂道:“妈的,不就是拿了一点丝线吗?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才值几个钱,我在厂子里干了五年,就因为这点破事被开除了,你还不让其他厂子用我,既然你不给我活路,那就一块死吧!”
他说话的声音在颤抖,连着手腕也跟着抖起来。
就算如此,斯文柔弱的白堂生也不是常年干体力活的张全的对手。
李红长呼一口气,为了小可,她要抓住这唯一的机会,让白堂生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她快速地冲过去,紧紧搂住张全的腰,用尽全身力气拖住张全的脚步,同时大声喊:“老板快跑啊!”
白堂生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只听到声嘶力竭的“快跑”。
他转身时被一块砖头绊倒,摔趴在地上,又迅速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巷子。
李红依然没有撒手,接着喊:“张全,别干傻事,想想你儿子,他才三岁啊。”
张全的手顿在半空,急得直跺脚,说话的声音带了哭腔:“都跑了,媳妇儿带着孩子跟人跑了。”
李红慢慢松开手,看着张全不知所措的背影,有些可怜他,说话的声音平缓许多:“至少他还活着,你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张全的手和头都垂下来,没有应答。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再见,所以,一定要活着啊,好好活着......”李红的声音哽咽了。
张全还是没有说话,拎着沾血的刀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很沉重。
李红等他彻底消失了,顺着墙根坐下来,瞄到地上散落的照片,顺手拾起、拿到眼前仔细看,都是白堂生的妻子跟别人见面的照片,能看出来,全是偷拍的,很显然白堂生在派人跟踪周凝。
这是要做什么?捉奸吗?
李红艰难地哼笑一声,从挎包里掏出一把防身用的水果刀,朝着胳膊狠狠扎了两下,又忍着疼将刀子放回去。
等血水染红了衣袖,白堂生带着三个警员赶过来,只看到因救他而受了重伤的李红。
*
李红住院的第二天,白萱跟着杨小可来看望她。
刚一进门,就看到面色苍白的李红半靠着床头,单手捧着一本书,看的很入神,都没听到门口的动静。
白萱将一篮子水果放到床头柜,礼貌地说:“阿姨,谢谢您救了我爸爸。”
李红转头时,看到的是一张标准的笑脸,只是笑的有些假。
她回道:“应该的,好孩子,谢谢你来看阿姨。”
白萱将头凑过去,问:“您看的是什么书啊?”
“是一本诗集,收录的是流浪诗人的作品,我正在看这一篇,”李红将其中一页展示给白萱,“是关于生命和自由的,他说‘生命如火,自由如风,我生来热烈,却被困在囚笼,风不会因我停留,可我的灵魂已经随风而去,徒留肉.体哭哭啼啼。’”
“可以借给我看看吗?”白萱问。
“当然了。”李红将书递过去。
她仔细观察着白萱,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双手如白玉般光滑、没有杂质,穿的衣服也是上等料子,一看就是被家里娇养着长大的。
可她好像对现在的生活并不满意,眼神里透露着一股叛逆劲儿。
就在这时,白堂生和周凝走了进来,他们对李红多次表示感谢,嘱咐她一定要痊愈了再出院,不要担心住院费,更不必担心杨小可,他们都很喜欢小可,这段时间会接她来自家住。
李红瞧着这对夫妻一搭一和的样子,十分默契,完全看不出有感情问题。
可再看一旁的白萱,像个观众一样、津津有味的看着父母的表演,那眼神恨不得给两人鼓掌助威。
想来,这个家庭只是表面和谐,内里其实一团糟。
但是,谁家不是这样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自然也没有完美的家庭,他们就算夫妻不和睦,也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白萱,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更不会为了几块钱就将女儿嫁出去。
经过李红这段时间的观察,白堂生是一个极其重视面子的人,若她在临死前开口将杨小可托付给他照看,就算为了一个好名声,他也会应下来。
只求他可以资助小可到大学毕业,让她的人生有更多选择。
*
一个月后,杨小可急匆匆地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说:“妈,不好了,白萱失踪了。”
李红正在缝补衣服的手顿住了,抬眼问:“怎么回事!是被绑架了吗?”
她想到张全,至今还没被抓到,该不会是他做的吧。
杨小可急得双眼通红,嘴唇都在颤抖:“不知道,她没来上课,老师觉得不对劲,就联系了白叔叔和周阿姨。”
李红赶忙上前安抚,让她坐下来慢慢说。
“你们两个每天在一起,她失踪前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李红问。
杨小可顺了顺气,思考片刻:“哦,对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过去:“昨天白萱让我把诗集还给你,我看她挺喜欢这本书的,说要送给她,她说现在不需要了。”
“什么叫现在不需要了......”杨小可小声嘟囔一句。
李红接过去仔细翻看,突然眉头一皱——少了一页,独独少了《生命和自由》那一页,是被完整地割下来的。
她轻叹一口气,心想白萱不是被绑架的,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像流浪诗人一样,去追寻所谓的自由。
果然还是个孩子。
“怎么了?”杨小可看李红半天没说话,以为她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
“没什么,”李红合上书,嘱咐杨小可,“白萱的父母平时挺照顾你的,你这些天要多去他们家帮帮忙。”
杨小可点头。
李红继续说:“在别人家里要机灵一些,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看的别看,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门学问,哦,还有......”
“妈,你这是怎么了?净说一些奇怪的话。”
李红愣了一瞬,摇摇头:“没事,有些啰嗦了,”
*
白萱失踪的第三天,那是一个寒冷的周末,尤其对杨小可来说,过分寒冷了。
她当时在白家照顾周凝,房东太太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按门铃,一边急声喊:“小可,快跟我去医院,你妈要不行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杨小可的脑袋一片空白,跟梦游似的,被白堂生带去了医院。
后来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只有妈妈那张瘦削又安稳的脸深深刻在脑子里。
从妈妈死去到葬礼结束,杨小可一直都处于一种发蒙的状态,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深陷在梦潭中,每一个动作都会将她卷的更深。
她总觉得,梦醒了,妈妈就回来了。
所以,她从头到尾没哭一声、没掉一滴泪。
直到她回出租屋收拾东西,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箱,里面放着几个本子,都是她上小学时用过的,被保存的很好,一点褶皱都没有,而且每一本都标了年份。
她翻开最早的那一本,一翻开,手就顿住了,每一页的正面都是她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背面......背面是妈妈写的——
第一页:小可会写字了。
第二页:小可被老师夸奖,我特别开心。
第十页:小可背了好多诗词,真厉害。
第二十页:小可考了第一名。
......
杨小可连续看了几本,从最开始写的一句话、到后来的几句话,从写的横不平竖不直、到后来的自然流畅,妈妈在用文字记录生活。
她找出标着今年的本子,坐在椅子上继续看——
3月5日:小可奶奶带着媒婆来了,说要给小可介绍婆家,被我轰了出去,她们说小姑娘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简直放屁,不能让这些话脏了小可的耳朵。
6月10日:我决定带小可去潞城,那里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学校,希望遇到的也是更好的人......
9月15日:厂子里的工作条件很好,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看人脸色,只要干好活就行,下班前还发了工资,我买了好多肉,让小可敞开了吃......
11月1日:医生说我得了很严重的病,活不过三个月,当生命有了时限,我才发现,原来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掠过脑海的无数后悔的瞬间,我后悔做一个任凭父母摆布的女儿,后悔当一个任劳任怨的妻子,后悔没有吃过沛城最著名的驴肉火锅,也后悔没去喜山看一场日出日落......此时此刻,我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委屈和遗憾,原来,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啊,那就让我最后自私一次吧。
杨小可坐在那张她和母亲一同学习的书桌前,捧着几个本子看了许久,她想着,母亲或许会有话留给她,可是翻了半天,没有找到遗嘱,只有一张压在箱底的崭新的银行存单。
存单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杨小可在看到字的瞬间,眼泪不受控的往外涌,她颤抖着、抱着存单,放声大哭。
她的梦醒了,妈妈却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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