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茵一度很担心,但自从出院后,霁青就开始恢复了。
仍然要去心理咨询室,仍然要进行无休止的观察和复诊。他们每半个月去一次,江茵和司机和他。但霁青确实在逐渐变回一个正常人,最后和正常人彻底无异了。他在刚出院的半年变得尤其听话顺从,行事也愈发地仔细周到。她听见更多的来自他的“对不起”“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之类的话,它们令她颇为欣慰:他终于是长大了。
霁青骑车回家来。
“我有话跟你讲。”他腼腆地笑着对她说,“我把乐团大提琴的事情退了。是今天去和老师说的,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大提琴,从小到大他只有这么一件事情执拗而痛苦地忤逆着她。他连同性恋都快要治好了,只剩下这一个变成了江茵心头久久的一根刺。
现在怎么样?都好了!
她狂喜地蹲下身来抱住他,手指在他身后撞在一起。
怎么这样瘦?
江茵复而站起身来道:“早些这样就好了,现在也不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霁青,你肯定能彻底治好的。”她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他的笑眼,那表情显出些奇怪的僵硬,那一定是由于她仰头的角度。
他身子忽地抖了一下,大概是春寒料峭,屋里时不时吹的冷风导致的,于是她又一阵嘘寒问暖,但霁青说不用。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懂事。
霁青说自己要回去复习了。
他于是很轻柔地推开江茵,面朝她先是慢慢地,试探性地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快步上了楼。二楼没有开灯,在晕晕的午后幽暗一片,他便一级一级继续向上,消失在楼梯上层的阴影里。
一声轻响,他关上门。
霁青治好了病,在她幻想里果真一切全都好起来了。他精神上仍有些捉摸不定,甚至十六岁生日那天好端端地把车骑进了公路上,因为车祸后遗症在医院里又住了小半年。但不严重。他回家里来,日记本里出现过涂黑的一串个小字,她仔细看了半天:抑,郁,症?但既然他自己又把它们给划掉了,说明根本没有这回事,再说那病不只是成天哭丧着脸的人才得吗。
她把它扔到一边去不管。
霁青按部就班地读书、考大学。江茵希望他和以前一样留在她身边,在中心城,她可以像以前一样请求学校让他每天回家。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太晚才知道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霁青没有去学能让他将来对自唯有所帮助的商业管理,而是……是什么来着?物理?不,是化学。他也没有去他明明分数足够的中心城大学,而是跑到了遥远的南边,这回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所大学的名字了。
一切都为时已晚,无法再做更改。
“为什么?”江茵跑上楼绝望地问,“你不愿意留在我们身边吗?”
霁青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刻的霁青是完全陌生的,他好像从未抽身出那个从医院回家的雨夜,只剩下冷漠的无动于衷。他留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她几乎把他推下楼梯扭断脖子的晚上,目光里有令她又惧又恨的漠然。
“我以为,”他露出一个她噩梦里才会有的、和自唯如出一辙的嘲弄微笑,“我以为你自己清楚为什么。”
江茵不可置信地,含着眼泪看向他。
霁青的表情不变,但已经看不出是个笑脸了。
“你这些年,你把我……你知道你做过什么吗?”
他顿了一下,目光下视,根本不是在看她。江茵想起幼年时母亲恐吓她的话: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因为里面的诸多内容,谎言、情绪,都藏不住的。霁青不给她看眼睛,她禁不住偏要看,这回他没再刻意地继续回避。于是她看到了:两枚黑色的眼珠,在暗光下几乎没有眼白,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母亲说错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心灵的窗口”,而只是一双视物用的器官而已。
江茵彻底失了血色,满心里都是恐惧:他要走了。他要走了。霁青站起来时她好不容易扯住了他的衣角,急急地问: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停住,回过头。
霁青抿着嘴唇,低头又看了她一会儿,随后笑了一声说:
“我也说不准。……回来?你相信死人在外面,有时也会身不由己地回来看剩下的那些活人吗?”
江茵颓然跌坐在地上,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行李早已经被霁青自己收拾好,下楼去。
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也走了。
在霁青用那样一种可怖的方式表明他死也不回来后,他果真说到做到。江茵想过给他打电话,但他已经换了手机号码。她甚至去求过自唯,可他也联系不上霁青,这个冷血的人好像已经做好了一切打算和他们断绝关系。
没人知道他在外地上学是什么情景。多年在外,他连家里的钱都没有再用过。
江茵到底被一个人留下,不久又进了医院。
中途她曾经出院两次,但无一例外都被再次送了回去,在最后一个病房里一直躺到死。她希望自己能听说一些消息,例如自唯到底在做什么,霁青怎么样,但没有人会告诉她。自唯出钱给她上保命用的医疗器械,剩下的就不再管她,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江茵这个人。
江茵又开始想霁青了。
当他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房子里,却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生活。他临走前说给她的那些话变成了一条细线,轻轻一扯,那些记忆便如同被抽开的毛线衣一样翻转溃落。
剥开那些阴郁的幻想,她终于看清一切的本质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该意识到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霁青从始至终都未曾如她心心念念那样爱过她?
江茵没想到自己会最后再见霁青一面。
霁青走到她的病房里,和小时候一样瘦削,但骨架到底出来。她畏惧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何时长得这样高大,在她病床前投射下深色的影子。他礼节性地带来了水果,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她又问他许多问题,他一一答了。
“我听说……你爸爸……”
她开始咳嗽。
“是。”霁青说,“他大概又要结婚了。”
江茵咯咯笑起来。
“我还没死呢,原来他这么着急……是那位陈小姐吗?还是又换了一个?”
“又换了一个。”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霁青顿一下,想起来,“姓程。”
“姓程。”她自嘲地自言自语,“想必很年轻漂亮吧。”
“很漂亮。”
“她自己有没有孩子?”
“好像有。”
“儿子?”
“嗯。”
“你见过他吗?”
“没有。”霁青古怪地向下俯视她,“见不到的。我听说他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她。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江茵发觉自己开始语无伦次地辩解,“你忘不了吗?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可你还小,等长大了就什么都忘了,而我受不了……我没有办法……”
霁青温和地看着她。
太温和,反倒显得假。
“我不小了。”许久,他机械地笑了一声说,“我已经二十八了。”
江茵从他毫无感情的双目里看见了映照出来的她自己,她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依稀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是一个年轻人最好的模样。她会怀着憧憬去争取自己认定的幸福——真真正正的那一种,不是病态而歇斯底里的自欺欺人——她是童话书里饱受病魔折磨又满怀希望的女孩,可如今江茵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曾经也坚强勇敢过。
她瞳孔放大,许久,忽然呜呜咽咽嘶哑着嗓子哭起来。
霁青在等她死。
同样是将死之人的预感,她知道他也活不长了。
江茵仰着脸躺着,静静听着窗外的蝉鸣声。
她死于一星期后。
感谢来自读者 珏玨珏 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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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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