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兴六年腊月二十,是年内最后一个荀休日。
雪后初霁,长空千里,挂住冰晶的飞檐和枝梢晶莹剔透,屋内外都格外清亮。
昨日大雪下了一夜,晨起天刚擦亮,管家崔伯便领着人清理了宅前、院落和回廊上的积雪,又吩咐小厮在门前堆雪。这是东京城的惯例了,腊月里各衙门事闲,总要邀着亲友宴饮小聚一番,一般趁着大雪未融,堆上雪狮和雪灯,以迎宾客。
不过顾泽可没有这样宴请亲朋的好福气。寻常衙门自明日起陆续便不再办公了,可惜他事属司农寺,守司农寺卿职,后面紧接着交年、除夕、元旦等一应节日,皇城内外少不得飨宴祭祀,都需得司农寺早早备下蔬果六畜等各物,再与内侍一一点校,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是以今日虽休沐,他也还是早早起了床,办了几件公务,预备晌午再去一趟衙门,将日常庶务打点好,以便明日可以专心留神年节诸事。
一抬眼已经巳时末,顾泽稍事放松,先去宅前看了眼几个孩子,正兴冲冲跟着一众小厮雕雪狮,甚是有模有样,便又顺着游廊踱步回了主屋。
主屋正中点了火盆,前后厅门均挂了厚厚的毡帘,格外暖和。偏厅正用红木衣架晾了几件裘皮披风,前面点香袅袅熏着。崔潋坐在偏厅的案前,细细读着手中两张素笺。
顾泽走到崔潋身边坐下,不问也知崔潋所看何物,眉间闪过一抹沉郁之色,问道:“这逆子来信,又说什么了?”
“同之前几个月一样,说些沿途琐事罢了。”崔潋将素笺递给顾泽,又瞧他面色不虞,不由调笑道:“你这人,市侩得很。律之早年三元及第,叫你在同僚面前好生风光,连官家都高看你一眼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说法。”
顾泽见她言笑晏晏,知她插科打诨,生不起气,只得将怒色化为一声长叹。
崔潋起身替顾泽斟了杯茶,方才劝慰道:“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律之向来是最机灵的,登科时年纪虽小,翰林院做了这几年,心里总是有些谱的。既然他决意要辞官,何苦拦他,叫他自己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我是可惜他苦读十余载,可惜他这一身文武艺。”顾泽又重重一叹,“更何况,你也说了,律之神童少年,一路颇得提携照拂。咱们外放回来,家里几个孩子能进恩师的书塾读书,便是为着律之。中举后更是连官家也侧目。可如今,纵是不说回报一二,恩师失宠于殿前,只余了个太师的虚衔,他又在此时辞官,我更怕陛下疑心我们结党营私、对抗朝政。”
“如今吴贵妃宠冠后宫,连带着吴氏一族权势熏天。一干太宗朝老臣或致仕、或外放,除枢密退而复起外,在中枢几近绝迹。陛下是铁了心要扶植新臣,疑不疑心的,又有什么不同呢?”顾家家事简单,崔潋自来了京城,平素最爱风雅事。只是自从吴氏得势,太师文氏一干亲厚的众臣接连被贬,虽然顾泽只是个仓卿,平日远离中枢,但到底是门生,举家进京后日常读书等事上更受大恩,崔潋不由格外留心起朝堂的诸般变化,“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说,陛下预备年后给高平郡王封王,让他出阁了,可是真的?”
高平郡王是吴贵妃的所出,今年不过十五,皇帝如今放出风声,便是为了来年行事时更顺畅。封王置府,随后便能名正言顺置办臣僚班底,别居宫外行事也更便宜些。而中宫嫡子的楚王如今已经年满十八,爵位还是六年前先帝病去前封的,今上登基后却被冷落,至今还不准置府。
“大约是真的了,礼部筹备已有多时了。陛下前几个月连着找了龙图阁数位大学士,原想为郡王拜师,却被多番辞官婉拒。”若非如此,封王出阁恐怕今年便已落定,紧接着便是名正言顺入主东宫了。顾泽忧道,“先帝子嗣不丰,楚王是先帝最为看重的长孙,早年间便得多位名臣指点,储君之位原是名正言顺。今上自登基便多番动作想独掌大权,立储更是个中枢机,势必是要一争了。”
“只怕明年要有大事发生。”崔潋亦叹道,“夫君来年恐怕要格外辛苦了。”
熏着皮料的香燃得尽了,袅袅的烟也猝然熄了。顾泽隔着毛毡,向门外虚望了望,道:“我倒是不打紧。只是几个孩子年岁又小,我实在是怕牵连你们。”
崔潋轻抚过顾泽的手背,以示安抚。
他们成亲二十载有余,早已是心意相通。
“放心,总能过去的。想起当年初见你,还是在永州。当年公爹在永州隐居,你下山替人写字赚进京赶考的盘缠。这样不易,不还是都走过来了吗。长茂,若真有那日,咱们便回公爹的草庐。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也是妙事一桩。”崔潋想到早些年,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许温润。
崔潋原是博陵崔氏的后人,族中最望时周廷的三司仿佛是崔氏的内官。大周哀帝崩后,天下大乱,大司马崔氏战死,族内众人惨遭屠戮,几近灭门。崔潋家一门,只崔潋的祖母一人逃了出来。万幸出逃前带出了若干银钱地契,便逃至永州安家。后面叛乱虽然平息,祖母规整了手中的产业,却也没再回京中生活。崔潋的祖父和父母染疫早亡,崔潋就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一个老妇带着一个幼女,他们虽有些产业,却并不敢外露,日子过得清苦。饶是如此,祖母却仍旧举止雍容、林下风致,教她读书习字、写字弹琴。其实崔潋长大后,新朝朝局渐稳,祖母也曾想过带崔潋回京城生活,只是还未成行,祖母便故去了。
遇到顾泽的时候,正是祖母刚故去不久。顾泽支的摊便在崔潋家斜对门,他每日日出来,日落回,有人时便柔声细语替人写字看信,有时是家书、有时是诉状,没人时便拿着书静静地看。他每日带两个粗粮馒头,若是哪天生意好,第二天便会带上点煮菜。只是一日隅中,顾泽替一位老人看过信,便收了摊。那时的崔潋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也并不说话,每日只在屋里向外看,此时却突然好奇起来,想瞧一瞧究竟。
早年战乱,镇子是太祖建国后才逐渐聚了人的,并不大。崔潋不过转了两个街口,便看见顾泽同那老妇人。顾泽帮她洗衣扫院,料理了家务,又做了一顿饭。崔潋突然又想到祖母,她与祖母二人,合该也是这样茕茕然形影相吊才是。
那老妇人不久后便死了,崔潋去问顾泽才知,那老妇的儿子和孙子被征去隔壁州修坝,却不料洪水来时,二人齐齐丧命。后来,崔潋知道顾泽与鳏父独居山中,日子清苦,顾泽一心向学,学问也好。她便也时常接济顾泽。再后来,孝期过后,崔潋与顾泽便成了亲,她想,她要活下去,她要好好地活下去,祖母泉下有知,一定要让祖母放心。
顾泽也被勾起在永州的回忆,倏尔笑起来:“真要说起来,倒是我爹的不是了。太宗早年要北上攻齐,偏他唱反调,被贬后一怒之下竟辞了官。早知道,便不叫律之跟着他在山间住那样几年了。”
后面那一仗果然输了,签了盟约岁贡至今。崔潋也笑起来,“公爹是穷苦人家出生,最知道老百姓过得什么日子、想过什么日子。”
二人话说的远了,又追忆了好一阵往昔,才将话题说回今年年节。
“听说因为贵妃前些日病了,为了给贵妃祈福,陛下下令今年的元夕诸节,预庆十日。”崔潋道,“那岂不是从今日便开始了。”
“是,彩棚花架昨日便支好了,除了庆贺的时日延长,今年庆典贺仪的服食器用也一应造了新的。”顾泽点点头,“不过是彩绸缎带的早几日挂出来热闹热闹,典仪的吉时是不好轻易挪动的,咱们一切如常便好。”
崔潋放下心来:“那便好。你年节事忙,不好走动,正好如今也不宜张扬,除了格外亲厚的,旁的送上节礼也就罢了。我拟了单子,晚上回来,我们一道再看看。”
正说着,女使进来请是否用饭的示。崔潋点头,叫女使叫人去给少爷姑娘们梳洗一番便开饭,与顾泽也预备着起身。
“文家有几个子弟预备着明年要解试,要读到除夕方能放年学。借了人家的宝地,自然也不好请假坏了人家的规矩,今天下午不如就让几个孩子出去转转,也算是热闹一下了。”顾泽说着,想起什么,又叮嘱道:“还有一件要紧事,我怕回来太晚孩子们都睡了,要请娘子饭后务必叮嘱他们。”
崔潋瞧他紧张,奇道:“何事?”
“文家的大公子明日便要去书塾里读书了。要叫几个孩子务必安心读自己的书,不许打探,更不许多嘴。”
顾家几个小的用过午饭,知道下午能出门,回到各自的院子休息了不过片刻,就又相互呼引着凑到一起,叫崔伯安排了随行的小厮,准备出门了。顾家在内城东大街南侧并不远,穿过堂前巷子便是,因此并不备车。
几人正是十几岁疯玩疯跑的年龄,凑在一起,连走带跳,一路叽喳个不停。吵闹了一阵,忽然又想起下午母亲的嘱托,问道:“文家的大公子早年不读书吗?”
顾家人口简单,顾泽的自幼失恃,只一老父自在永州山间隐居,一直未曾出来,在顾泽中举后亦不曾与顾泽同住,前几年也故去了。只余与崔潋二人,可谓是相依为命。二人感情甚笃,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律之,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五岁三元及第,为人萧肃爽朗,志气旷放,今秋辞了官。说起辞官的原因,也实在可叹。太宗皇帝早年发兵攻齐,可惜耗尽国库后兵败,自此后便一心休养生息,如此二十余载国库渐丰,颇有文景之象。而今上登基后,却并算不得勤勉,反倒在吃喝起居上格外用心,接连修葺了含芳、缀翠、华景几座上苑,更大肆搜罗珍奇异宝以供把玩赏乐,引得东京城奢淫之风渐起。去岁起皇帝愈发痴迷起修道,在宫中辟了道观不说,又大费周章在城西修造清应宫,靡费颇巨。律之几番札子请求停修清应宫,皆无波澜,便在朝会上请旨。皇帝神色不虞,但律之是胜兴年间的状元,是今上的门生,又兼他才名远播,皇帝待他多少比一干老臣略客气些,只与众臣略做调笑便揭过不谈。倒是律之,竟不知作何打算,拿起皇帝在朝会上“谪仙”的玩笑话,第二天执了柄塵拂子,说要辞官谈玄。他悠然而去,倒吓得顾泽在福宁殿前跪了大半日。
余下两个儿子,徛之和行之,一个喜武、一个善文,但好在顾家治家也算有方,往前又有大哥管束,故而都还听话知礼。独得一女盼之,虽是女儿,也同几个哥哥一同读书——当朝农商往来繁盛,女子多有耕种贸易,读书人家更是用心教授,若有文采出众的,也是美谈一桩。
此时说话的,便是二哥儿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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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背景(社会制度、文化和生产力水平)参考北宋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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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付疏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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