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其一·冷酒灼血深暗巷

华灯初上,明月高挂。

此时离月夕还有四旬之久,沃南夜间的灯火便已将夜空染上两分橙光了。

沃南地处平原,四时如春,盈水丰产。

得益于此,此地漕运商贸极为繁盛,每年上缴到朝廷的商税就能占大晏国库收入的十之一二。

因此,此处的宵禁总会比别的城要晚上许多,直至子时三刻官府才会派人敲钟清市。

现下早已过了亥时,街道上还依旧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淮江沿岸的街道上,小贩与行人的声音吵吵嚷嚷;江面的船舫上,歌女拨弦吟唱起动听歌谣。

好一番繁华景象。

江岸隔街的一间酒肆里,几名身着粗布衣衫皮肤黝黑的汉子就着两文钱一碟的干蚕豆,大口饮着三文钱一大碗的酒水,再借着酒气谈天论地,吹嘘着想象出来的从不存在的当年过往。

他们从风月无边吹到私坊花柳,从西边新开的赌场聊到家里暴躁的婆娘,话题又落到如今沃南最火热的事件上。

“那影阁的不是都销声匿迹了将近十年了么?怎的前几日又忽然听说回来了?”

“这样算来,他十年前才不到十一岁?!啧啧,才半大的少年竟然就施计将他爹生生毒死,自己夺权上位,当真冷血残暴!”

“我还听闻他回来后便日日流连花柳之地……那生活真是想想都觉快活!”

“谁让影阁的财力雄厚,能支撑他日日如此挥霍!一掷千金而已……对于那君九倾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醉意上涌,他们的话也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里边的影卫各各武功高强,搜集情报、死士暗杀,哪一项不是财源滚滚的进项?”

“那些影卫从小就被洗脑成了一条条狗,听话得叫往东就绝不往西的,用自己的命去给主子换钱挥霍。哈哈哈,说不定半夜的时候还会满脸欢喜地爬到床上给他们的主子泄愤呢!”

几人顿时笑做一团,直直笑到涨红了脸了才停下。

“哎,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一人闻言满脸不屑:“嘁,怕他们作甚?”

碗中的酒液已经饮尽,口袋空空的他们只能歪歪扭扭地走出了酒肆,隔着街看着江面上歌舞笙笙的舫船,那人又忍不住啐了一口:“等哪天老子有钱了,老子就去上面玩他个十个八个的。”

另外几人便又跟着随口吹嘘几句,大笑着一齐结伴回家……

烟雨舫船上。

这艘船算得上是淮江江面上最豪华的那一艘,一名青年倚在顶层靠窗的软垫躺椅上,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外边的江景。

江水映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璀璨夺目,修长的手正举着样式华丽的酒樽,樽中酒液清澈,伴着一股清冽的酒香。

青年仰头将樽中的酒液一口饮尽,漂亮的脖颈随着动作绷成一条优美的曲线,他将空酒樽放回桌上,长舒出一口气,眼尾处的嫣红被酒气熏得又重了几分。

青年抬手止住了一旁侍奉的异域舞女想要重新斟满杯盏的动作,缓缓站起身来,温润如山涧清泉的声音在周围一片丝竹管弦中响起:“不必再添,夜露深重,在下要先回去歇息了。”

那双潋滟的桃花眸轻轻弯了弯,伸手从腰间取下钱袋来放到桌上:“多谢各位招待,这里有些碎银子,大家便拿去分了吧。”

趁着衣着清凉的舞女与乐师们满脸喜色围在一起分银子时,君九倾顺手从桌上提了一壶未动的清酒,便走出了厢房。

“苏老板这就要走了?”

“嗯,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舫船主显然是对他这条出手阔绰的大肥羊不舍,轻皱着眉道:“苏老板想什么时候回去都是您的自由,您家里那位……着实太善妒了些。”

这位姓苏的珠宝商已经连续在他的船上待了五个晚上了,每次都是百两之上的消费,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只是总在亥时便下船,他们舫船上宵禁后的特殊服务都没有体验过一次……

君九倾听着舫船主的话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江面上刮来的晚风有些刺骨,君九倾接过舫船主递过来的暗色披风,虚虚地披在身上,又与舫船主互相客套了几句后便下了舫船,乘着一艘小乌篷船回到了岸上。

时辰已晚,街上的行人也少了些,但满街的暖色灯火依旧明亮,显得温馨依旧。

顺着人流往前漫无目的地闲逛,君九倾垂头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剩下的银钱还够去哪间客栈凑活一晚,鼻间却忽然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君九倾疑惑抬眸,看向身侧那条隐于繁华街道里的阴暗小巷。

片刻思索,他抬步走入巷中。

随着深入,君九倾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重了,借着巷口投来的微弱光亮,他看清巷子尽头的景象……

是一名受了伤的男人,一袭束身的黑衣瞧着莫名眼熟,此时正低垂着头倚在墙边。

君九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通过鼻间浓重的血味与那人轻得几近没有的呼吸推断他应当伤得很重。

这是昏过去了?

君九倾轻蹙了下眉,忽地想起什么,快步转身离开了小巷。

狭窄的暗巷里又恢复了安静……

在脚步声消失之后,倚在墙边的那名被君九倾推测为已经昏迷的男子缓缓抬首,幽深的墨色眸子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巷口良久,眼里情绪晦暗不明。

他像没事人一样撑起了身,正想提气运起轻功离去,却又隐约听见巷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意料之外,人折返了。

男人皱了皱眉,又重新倚了回去,而后低垂着脑袋阖上眼……

君九倾怀里抱着几包东西,步履匆匆地再次拐进小巷。他看着依旧靠在原地不知死活的男人,几步走近了些,正想要看看他身上的伤势如何,却被忽然吓了一跳。

“谁!”

黑衣男子似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猛然抬起头来,手上紧握着的短匕瞬间就直指向君九倾的脑袋。

他的身体在顷刻间便紧绷了起来,盯着君九倾那双嗜血的墨眸里满是狠厉。

君九倾一愣,心里惊讶于他极快的反应速度,面上温和地笑了笑:“我只是……偶然路过的行人,看起来阁下似乎伤得很重,需要我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吗?”

男子动作没变,显然是不信,他忍着身上的疼痛迅速地扶墙站起身来,摆出攻击姿态。

男子的身量比他高上许多,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举着匕首对着他杀意浓浓。

如果忽略他周身骇人的气势,单捡他的容貌来讲的话,用君九倾那边不着调的话来说……帅到腿软?

有警惕心是好事。

对方极其戒备,君九倾没办法,便只能在身上翻找不知道被他随手系到了哪去的影阁令牌。

男子愈发狠厉的视线跟随着君九倾的动作而移动,等待君九倾动作后便予以致命反击。

终于在繁琐的衣衫下将那枚小巧的令牌解下,君九倾在他警惕的目光中晃了晃令牌。

男子一见到令牌上熟悉的花纹,面上猛地大惊,下一瞬扔了匕首就要跪下来。

君九倾这次准确地预判到了他的动作,一把拉住手臂,将他重新扶回墙边坐下。

男子声音沉闷沙哑,盯着君九倾外袍上蹭到的殷红血迹,无比自责地垂下头道:“属下罪大恶极,冒犯了阁主,还请主人责罚!”

君九倾摆手道:“不怪你,毕竟我也才出关没几天,你不识得我也正常。”

其实是他才穿过来没几天。

他魂穿过来时原身就已经死了,也不知死去了多久,身上不仅落了一层尘灰,还结了不少蜘蛛网。

穿越得如此狼狈就算了,但更离谱的是,他根本就没有一丁一点原身的记忆!

他还是装傻充愣了好几天,从自家影卫和假意关心实则试探的影阁长老们的嘴里套出些许信息,再溜出门去偷听别人的墙角与茶楼说书,这才了解到一些关于原身的信息……

原身名唤君九倾,尚无表字,其父是前影阁阁主君陌离,于十年前被原身毒杀,原身继承位子后对外宣称闭关疗伤,却不知何时死在了郊外的暗道之中。

传闻中的原身武功高强,阴晴不定,嗜血残暴,心狠手辣,以虐杀为乐。

哦,对了,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条,日夜混迹风流之地,夜御十七头牌,还是男女不忌的那种……

君九倾看着面前伤得极重的影卫,解开了手中的布包,里边是一些用以止血的草药药粉。

明明他就是一名根正苗红乐于助人的五好青年,外界的传言实在离谱!

“伤在哪,给我看看。”

影卫心下虽无比疑惑,但此时也只能将其尽数压下,低声回道:“属下身上脏秽,恐污了主人的眼……”

君九倾捏起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嘴里,语气故作恶狠狠地道:“再不治你都要先入土为安了,生死攸关之际顾那么多无用的礼数作甚?还好我下船时还剩了些碎银子,能在隔街还未闭店的药铺里边买到一些止血的伤药。”

难言的酸苦瞬间在嘴里蔓延,影卫轻蹙起了眉,却还是配合地咽了下去。

君九倾见他没再动作,便上下其手地帮他检查起身上的伤口来。

“严重的伤口……肩上三处,腰腹两处,好像还断了一根肋骨,看这伤口颜色应该还残留着难解的毒,淋过雨,皮肉的边缘已经开始溃烂了。”君九倾眉毛拧起,“啧,你这是独自去接了什么墨阶的任务?”

青年影卫点了点头,回道:“江城张家。”

君九倾闻言不禁挑眉。据他所知,江城张家极度崇武,全家上下共计百余名人口,这厮屠了兴盛了十几年的张家还能活着出来……啧,武功底子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你叫什么?”

“甲子。”

君九倾努力调转着脑内本就没多少的讯息,定睛往他身上一看,这时才注意到他衣衫上的暗纹。

“统兵阁统领?”

“是。”

你循着血味走入一条暗巷。

幽深的暗巷里,厚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倚于墙边的青年似乎已经昏迷。

刻意放轻的呼吸吸引着你的靠近,你没有看到青年垂头下,那双幽深的眸子里藏着的平静与冷漠。

暗巷里只有微弱的光,前方似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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