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梢上的金黄叶片被秋日的风卷得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便会挣脱枝杈的束缚，随风飘零。
京城上空，明媚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有一小部分能落得下来，整座城被笼罩在一片无际的铅灰色之中。
甲子今日处理完紧要的事务便回了住处，一眼便见书房的桌上有一封未拆过的纸封信件，应当是不久前暗卫刚送过来的。
他拆开信。
信上内容简短，只用了薄薄两页纸，其中内容除了在第一页的前三行说明写信人已经到了京城之外，余下皆是关心，询问他何时能回来。
落款是一个飘逸的君字。
甲子沉默地阅着手中的信，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纸面。
手上的纸是上好的南阳宣纸，墨应当是选用了淮安特色的水烟墨，墨里面还添了些东西，轻嗅起来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味。
甲子神色复杂地将最后一字看完，而后就随手将信扔到桌上，他从书案前的椅子上起身，缓缓渡步到窗前，食指曲起，轻轻地敲了敲台面。
一人影瞬间从檐上跃下，恭敬地半跪行礼：“少主！”
“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君九倾他……又是何时到的？”
“启禀少主，负责跟踪君九倾的暗卫传信过来时是半个时辰前，附信上说如今是影阁神机楼统领丁卯候在他身边。”
随行君九倾的影卫早就换成了他的人，无论君九倾给谁写信，想做何事，信件口令都会先传到他这里。
甲子闻言思忖，随后开口道：“将附信拿来我瞧瞧，让那批暗卫盯紧点，莫要出现任何纰漏。”
“是！属下明白。”
丁卯么……
甲子接过属下递来的附信，挥退他，“下去吧。”
下属走后，甲子将附信拆开仔细地看了几遍，随后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烧了个干净。
他移步走到院中，仰头望向京城上空灰暗的云层，剑眉紧蹙，墨色眸子里暗潮汹涌。
那片早已腐朽的高楼阁宇，也是时候该拆去了……
另一边，富丽堂皇的寝宫里，一人身着明黄龙袍坐于首位，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瓷碗摔到地上。
“真是一群废物！那几个贼人都拿着刀杀到朕的寝宫外了，你们竟然还让他们跑了两个？！”
上好的白瓷应声而碎，里面浓稠的药汁飞溅出来，溅到脚边厚实的羊毛毯上，瞬间使雪白的地毯变得污浊不堪。
瓷碗中药汁是暗红色的，应当是刚端上来不久的原因，其上还发散着氤氤热气。
也不知那药里添了什么东西，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也随着热气升起，在空气中弥漫。
站在李成身旁的黑袍人看着地上的瓷碗，轻轻地皱了下眉。
一旁候着的宫女们连忙上前打理，迅速地将地毯拖下去换上了新的，然后又新点上一盏龙涎香，开窗通风好半晌，才堪堪冲散了那股恶心的味道。
禀报的近侍道：“陛下息怒！实在是那几个细作太狡猾，使得一手好的声东击西……”
李成气急，一脚便踹了上去：“那也是你们太蠢！”
近侍被踹倒在地，吓得不敢言语。
李成看着一旁跪着的今日当值的一队执金，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今日护主不力，现在就出去领死吧。”
为首的执金依旧面无表情，闻言这才缓缓躬下永远挺得笔直的脊背，向着前方重重地磕了三声响头，而后张唇言简意赅道：“是。”
束紧的袖口摩擦到大腿处的布料，轻便的靴子踏在华贵的梨花木地板上，在安静的大堂中发出细碎的响声。
木门发出吱呀的几声响动，而后昏暗的寝宫就又显得空荡了几分。
方才只当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李成深呼吸几口平复心中燥郁，靠在小榻，摩挲着手上通透的玉扳指，蹙着眉问道：“查到是谁指使的了吗？”
跪着的执金统领行了礼，恭敬答道：“依线索推断，应当是影阁阁主君九倾。”
“淮南影阁的那个君九倾？”
李成接过宫女新呈上的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是。”
李成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不禁嗤笑道：“十年前朕弄死了他那个疯疯癫癫的爹，怎么？他现在这是想替他爹报仇？”
他将碗里的药汁一口饮尽，而后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双混浊的眼眸里满是冷意，意有所指。
“那上个月城西郊粮草库无故起燃、刑部尚书忽然暴死于家中、城东神武军千夫长携兵叛逃……啧啧，这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近侍一心想要讨好李成，闻言便连忙阿谀奉承道：“定也是他们的手笔！陛下，他们这可是犯了谋逆的大罪啊！您只需下召……”
李成还未等他说完，便蹙着眉对着他又是一脚踹过去：“蠢货！这不是明摆着打草惊蛇么？！你当影阁能安然无恙地矗立在大晏六十余年之久只是一个普通的私营情报组织吗？”
财力、人脉、武力，影阁哪一个不是大晏最顶尖的？
近侍闻言立即被吓得屁滚尿流趴在地上猛的磕头，嘴里忙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给朕滚出去！”
近侍战战兢兢爬起来，颤着手臂行了礼后便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李成烦躁地揉着眉心，“朕记得，国师那有几位自南疆而来的巫蛊师，养蛊育毒的本事堪称一流……”
被叫到的国师这才抬起头来，一身黑袍显得很是阴沉，他朝着座上的人恭敬一拜，出声道：“愿为陛下分忧。”
他出口的声音沙哑难听，阴沉的样子就像是一条在阴暗处盘着的毒蛇。
“几日后城郊北边密林的秘药坊会中出库一批秘血药，陛下可派一队人马埋伏在秘药坊后方的林间，让暗处的巫蛊师趁机投抱子蛊。”
抱子蛊，蛊如其名，拥有一只母虫与诸多细小的子虫，母虫寄生于心脏，与宿主同命，逐渐控制宿主行动；子虫遍布宿主身体各个角落，汲取血肉成长，一旦宿主死亡，子虫便会穿破人皮蜂拥而出。
被如此密集的虫群袭击，对手轻则会五脏六腑溃烂，重则能当场被啃食得只剩骨架……
李成疑问道：“你就那么笃定他们会去那城郊的秘药坊？”
黑袍人神秘地勾了勾唇：“陛下且信臣一回，微臣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李成大手一挥同意道：“好，那一切就依照国师的计划来。”
黑袍人应声道：“谢陛下赏识。”
李成阴恻恻的笑了声，那双眸子里满是势在必得的光。
李成先让他下去准备事宜，又忽然想起一事，他探手漫不经心的从案上拿起一只玉貔貅把玩，朝面前依旧跪着的执金统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那群黑风寨山匪找到了吗？”
执金统领垂下头，“沃南驻军办事不利，让熊广平放火烧山，逃了。”
“跑了？”
李成复皱起眉来，不由得又烦躁了些，“算了，再去找不异于浪费时日，今日先用其他的血皿吧。”
他自问自答，挥挥手让众人下去。
“属下告退。”
昏暗的寝宫里又再次空无一人，李成抬眸看着外边已然黑透的天，呼出的气息慢慢地炙热粗重。
他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身体不自知地抽搐晃动，他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不禁舔了舔干涩的唇，难耐地吞咽了一下。
“还想要，更多……”
国师离开皇帝寝宫，悄悄地出了宫门，他拐进一条隐蔽的小巷，七转八折，最终停在一处院落门前。
以特定暗号轻叩四声，一名仆从前来开门，见是他，恭敬地将他迎进去。
“情况如何？”
屋主坐在院中石凳上，手里翻着一本崭新的兵书，瞧见来人，沉声询问道。
“禀殿下，陛下龙颜大怒，应是信了此次暗杀是君九倾所为。”
李思贤轻哼一声嘲道：“父皇也是老了，不过几个刺客刺杀就气愤成这样，我看你给他那个什么长生秘方也没什么用嘛。”
国师解释道：“秘方养生绝非几日之事，需积少成多，由浅入深，方能将病疾残躯调理好，以登长寿化仙之阶。”
李思贤将手上的书扔到桌面上，不屑置辩道：“反正我又不信这种毫无可能的玩笑，移回正事。”
“听闻君九倾昨日便到了京城？他来这里作甚？”
国师唇角勾起不明的笑，说：“影阁阁主君九倾今朝出关，因心性不正心魇反噬致使武功尽失，暗探不久前传密信来，说君九倾于阁中古籍查阅到一种名为回魂草的珍稀药材，此草入药后据说可塑经脉、压心魇，而整个大晏上下，仅临近的濮谷曾有过踪迹。”
“此事当真？”
国师颔首：“千真万确。”
李思贤眉头微挑，眼底划过一抹兴味，“君阁主心系百姓，前不久滘州海翻倾尽万两钱财赈灾利民，实属大义大善，濮谷此行必定凶险万分，我身为当朝太子，自是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道：“待君九倾入濮谷后派一队死士前去关照一二，动静不需闹得太大，确保对方能活着走出濮谷便好。”
“是，太子殿下。”国师说。
…
夜色将深，景府内。
“客人还请在此稍等片刻，王爷正在沐浴更衣，即刻便来相见。”下人恭敬退下，顾延独自靠在精致的檀木椅上，微仰起头，闭目养神。
忽闻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顾将军光临寒舍，真是让本王府邸蓬荜生辉，倍感荣幸啊！”
顾延闻声起身相迎，只见景王快步走近，虽然已知命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丝毫不显老气。
“王爷，多年未见，风采依旧。”
景王目光落在面前这位青年身上，他身形挺拔，眉眼沉稳，由内焕发的英挺与坚韧让他心中涌起了欣慰之情。
唤人上茶，是上好的早春白露，景王邀人落座。
轻抿一口热茶，景王惬意地喟叹一声，双目微阖，笑着缓声道：“犬子能平安回来，还是多亏你一路照看。”
“王爷谬赞，我们不过是恰巧在半途遇上而已，轩辕世子聪慧独立，实在不需在下过多保护。”
“你千里迢迢来大晏，一将使团送到京城，连脚都没歇，又匆匆赶去鎏安收拾整理令先慈的旧物，几趟来回下来，着实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
顾延垂头看着淡绿的茶尖在茶汤上旋转飘荡，中间还隐隐有一个小涡旋。
饮了一口热茶，感受着温热的茶水滑落到胃里，蕴起一阵暖意。
顾延放松了下来，平常冷硬的面颊都显得柔和了半分，微微磨挲着杯壁，顾延动了动唇，终于开口说出此行目的。
“还有不到一月便是大晏陛下生辰，顾某在路上稍耽搁晚些，现下寻不到地方落脚，可否能来叨扰王爷几日？”
顾延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恳切。他的眼神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景王欣然应允，他让下人将滞留在别处的贺礼搬进府中，好生安置顾延下属，还特意给顾延挑了个离轩辕凌院落近的引春阁住。
两人是儿时玩伴，住得近些，相互也能有些照应，顺便也想让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跟着顾延学些腿脚功夫。
“多谢。”
至于为何不去住宫里早就安排好给宾客的房苑？
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言对笑。
这昏君，当是离得越远越好，谁又愿意去搅那潭污浊恶心的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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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其二十九·白日听风夜问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