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许行焉昏昏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了屋外的喊叫声。
“都醒醒!发大水了!快逃命啊!!!”
伴随着这惊慌叫喊声的,是远处低沉的闷雷声,隐约能听见冰块相撞的脆响。
就是许行焉这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过来时,已经能听见明显的水流声。
……是凌汛。
来不及多想,他用力摇晃归子寻,后者迷糊地睁开双眼,尽管醒来,却也没有完全清醒。
“归子寻!”许行焉厉声喊道,声音是难得的急切。后者听闻,本能地拿出身侧的剑,拥着许行焉踏剑出门。
什么对灵魂有消耗,什么要少用灵力,此刻一切都被抛之脑后,只是归子寻的身子在发颤,连着脚下的剑也摇摇晃晃。
就算他想用灵力,也无法发挥出很大的功效了。如今他全身的灵力,多半被不自觉地用去维持灵魂的稳固。
“你的剑认主吗?”摇晃间,许行焉问。
“不是好剑, ”归子寻答,“不认。”
“那我来吧。”许行焉道。
他们在一处高坡短暂落地,许行焉迅速地接管了归子寻的剑,再次踏着剑腾空。
冰块撞击木质的房屋,立柱横梁断裂,伴随着人们无助的尖叫声,许行焉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云起。”他摘下云起,紧紧攥住它上头的链子,呼唤声被淹没在潮水的轰鸣中,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
银铃一下一下地晃动,许行焉的面色变得苍白,带着归子寻落在一间房屋的屋顶。
这间屋子地势稍高,暂且还未被冰块与洪水冲毁,而在许行焉落地的一刹那,周遭的泥水碎冰自主地绕开这座房屋,似乎它的周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许行焉闭目,一手紧握剑身,鲜血从掌中落下,在地面洇开。
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就着自己的鲜血在地面上画下一个阵法。阵法落成的瞬间,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不住地呛咳。他举起手,用自己的衣袖掩住唇,鲜血喷溅在衣袖上,而不是落在阵法上。
这样阵法就不会毁坏。
已经到极限了。
总是服用藏匿气息的药物,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伤。
如若他再强行催动灵力,不仅曾经被他藏匿的气息会一瞬间涌出,这个将将落成的阵法也会被毁。
第二次了……
短时间两次强行催动灵力,对于许行焉的损伤是极大的。
而且,他不能再服用那种药物了,这意味着几天后他会大病一场,痊愈后,他此前所有的谨慎都将功亏一篑。
专攻长生道的修士,很快就能发现他的踪迹。“段知行”这个身份是假身份的事将会败露。
最坏的结果是,两百余年前的仇家再次上门,将他杀死。
仇家还活着,许行焉很确定这点。他失忆后忘却了很多,甚至连仇人是谁都忘了,唯一能肯定的是那仇人也修了长生道,依旧活着。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能力也将恢复**成,或许能和仇家拼死一搏。
……罢了,罢了。
虽说许行焉想到此后的后果,心里发怵,但看见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落入水中,被碎冰撞得血肉模糊,他又怎忍心?
就算他身份败露被仇家寻上门而死,死的也就他一人而已。
……死便死吧,两百年不知来处不知归处的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虽说有些遗憾,但……人生处处是遗憾,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许行焉艰难抬手,咳掉喉中的血沫,哑声对归子寻道:“救人进来,阵法会保护他们。”
那头归子寻起身点头,握住属于自己的那把剑,回头深深地望一眼许行焉,随后踏剑而起。
力不从心的滋味很不舒服,浑身上下是力竭的疲惫,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在水中挣扎,他只救得起那些年幼的孩童,摇摇晃晃在落水的边缘徘徊。
好无力,好无力。归子寻眼眶酸涩,他想起最初跟着许行焉用的理由——他想保护许行焉。
没想到,许行焉比他想象得更强,似乎自己才是那个拖油瓶。
无力,无力。
他想要用出他曾经的水准,可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绝望、悲伤、痛苦,这些情绪就像脚下的洪水一般翻涌,淹得他窒息。
“有能力的人,去西边坡上屋子里!”归子寻嘶声喊道,“那里有阵法!可以保护你们!”
可是呢,可是可以自己跑过去的人能有几个?他来来往往带回去的孩子都是些年幼的孩童,这些孩子的父母将他们托付给归子寻,然后在自己孩子的哭喊、注视中,或沉没于水中,或被泥沙卷走,或被石块碎冰拍倒,以至于认不出面容。
归子寻只能捂住孩子的眼睛,徒劳地安抚,把他们带回许行焉身边。
第五次险些跌入水中后,归子寻落在许行焉身边,疲惫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来自身心,来自灵魂。
愈想努力去救人,就愈发力不从心。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就要散去,却依靠许行焉身侧的银铃将它们强行摁在他体内。
……没办法了。
许行焉此刻被钻心刻骨的痛楚裹挟,而他被无穷无尽的疲惫淹没。
以至于当眼前出现熟人的面庞时,归子寻以为这是自己临终的幻觉。
“啊……”归子寻疲惫地笑,“夕遥师兄……”
“是我,”眼前的青年应道,“你……好好休息。”
夕遥蹲下身,加固先前许行焉布下的阵法,张开双手,灵力自他体内逸出,流入归子寻的体内。
这股灵力让归子寻浑身上下的疲惫感减轻不少,他捡起剑,摇摇晃晃起身,却被夕遥按住肩:“你好好休息,这边有我和言年。”
归子寻反手握住夕遥的手臂,看向许行焉,求助道:“他……”
“他在抗拒我的灵力,”夕遥道,“我……无法帮他。”
归子寻握住夕遥的手颓然落下,后者拍拍他的肩,毅然转身离开。
泪水从归子寻的眼眶流出,他看着洪水,看着那些挣扎的人,看着倒塌碎裂的房屋。他在为无法违抗的天灾哭泣,为自己的无能流泪。
“哥哥,哥哥,”方才被他救下的孩子笨拙地为他擦着眼泪,“你、你别哭呀,哥哥。”
那个孩子眼角也挂着泪痕,归子寻摸摸他的头,只是笑笑,没有说一个字。
夕遥是莫陨之座下大弟子,实力不俗,又未曾遇到任何让他实力下降的情况,来往间带回了不少人,被救回的人相拥着,有些嚎啕大哭,有些呆呆地望着水中,连哭也不会了。
许行焉总算从耳鸣中解脱,他睁开眼,挪到归子寻身边坐着,看着天边隐隐露出粉色的霞光:“天要亮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疲惫,被风一卷就消失在风里。
天亮了,然后呢?
这是醒不来的噩梦,是正午最亮的日光也驱散不了的恐惧。
“等水退了,陪我去大坝那头走走吧,”许行焉道,“我……”
他说了一半,剩下一半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他叹气,再开口,便是另一番话了。
“如果我死了,你当如何?”
归子寻一愣:“你不会……?”
“不是,”许行焉道,“只是啊,这下我身份要败露了,离仇家找上门的日子不远了。”
“原来是这样,”归子寻看他,“如果不找回我的灵魂,我大抵会先你一步死去吧。如果找回了灵魂,我会助你。”
“谢谢。”许行焉抬头,看着那泥水,里面还在挣扎的人很少了。
浑身上下还是如同散架般的痛苦。许行焉忽然有些想笑,嘲笑自己的无奈,无力,无能。
身侧幸存者的哭泣声未曾停止,许行焉撑着地面起身,从身上摸出几张符咒。
这符咒不是什么有用的符咒,只能变成一只纸鹤,在空中飘悠一刻钟。是做传音纸鹤失败的产物。
他走到哭得厉害的孩子面前,蹲下身,温和地笑笑,抚摸孩子的头顶。手一张,就飞出一只纸鹤。
“别哭别哭,”他柔声道,“哥哥变纸鹤给你们玩,对着纸鹤说话,它会把听到的话带给你们想要告诉的人哦。”
一只只纸鹤飞起来,挂着泪痕的孩子们对这些纸鹤诉说他们心中的话,对象大多是对父母。
纸鹤并不能将孩子的话带给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大多也回不来了。
许行焉理解这种悲痛与思念,尽管他空有这些情绪而没有思念的对象。
太阳彻底升了起来,水渐渐平稳,忙碌许久的夕遥和言年浑身是水地归来。
“找不到幸存的人了,”夕遥道,“逝者……等水退去才能去找。”
“辛苦了。”许行焉点头致意。
夕遥走到他们身边坐下:“不,要说这个,布阵的你才辛苦。”
许行焉摇摇头,道:“在下段知行——接下来,莫掌门是否会派人救灾?”
“我是夕遥,”夕遥道,“后面站着的是言年。我已给师父传信,他应当会尽快赶来。”
许行焉应了一声,没再回话。
所有人都累了,先前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变成了小声的啜泣,有些孩子哭着哭着睡着了,睡梦里也在流泪。
往下看,水似乎带着血色。
冰、木、死去的人飘在水上,墙边,冰柱穿透人的躯体,将人死死钉住,房内,又有多少没逃出来的人呢?
往上看,日光依旧璀璨。
阳光和过去的每一日都相同,无论人们是悲是喜,无论是否有人期盼它。
不需要人类的垂怜的日光,悲悯地洒在这片遭受了劫难的大地上。
回来了!关于凌汛灾害的资料着实有些难找,比较少。这里除了网络上找到的资料还带着我个人的一些想象,不知道是否会有不合理的情况。
第一次写这么沉重的段落,写得心情也有些沉重,这篇文后面还会有沉重的情节
以及,虽然休息了三天,但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头晕头疼,我会尽力继续往下写,如果断更就是我顶不住趴下休息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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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凌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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