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梅嘴唇翕动,久久无声,“是”或“不是”都像是一根倒刺,吐不出口。
辛湄看见他微微发抖的唇,这应该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不冷静的情绪,她心下莫名烦躁,走回榻前。
“抱歉,我心有所属。无论你在外人眼里有多像他,在我这里,你都不会是他。明白吗?”
江落梅抿紧嘴唇,仿佛被带回那个春雨瓢泼的夜晚,被她用情真意切的一段往事伤得体无完肤。他闭了闭眼,蓦地双手一拱,跪下行礼,道:“草民愿为殿下门客,为殿下鞠躬尽瘁,排忧解难!”
辛湄一震,隔着屏风,定定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她确认道。
“草民斗胆,恳请殿下为草民谋一官职,草民必衔环结草,呕心以报!”
大夏官制严明,科举及第,不过算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要想真正入仕,还需要参加吏部举办的选拔考试。
以江落梅在殿试上展露出来的才学,考取官身并不难,但他一介白丁,即便考上,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攀。当然,从辛湄这里出发就不一样了——手握重权的长公主送他进朝做大官,不过是一抬眼、一开口的事。
“江相公……原来是这样的人吗?”辛湄眼神莫测,语气幽深,含着一点戏谑与鄙薄。
江落梅跪在屏风外,没有反驳。
“那天在马车上拂袖而去,江相公可不是这个态度啊。”辛湄低头摩挲手指,颇有些记仇的架势。
江落梅道:“草民无礼,万望殿下海涵。”
“我不过是叫你作一幅画,你都不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为我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草民愿为殿下作画。”
辛湄撩眼,心下更狐疑,唤来果儿,吩咐道:“赐墨。”
江落梅旋即被领走,辛湄盯着他背影消失,起身更衣,为掩病容,略施粉黛后,才走往阁楼外的湖心亭。
湖畔柳垂金线,桃吐丹霞,亭外的走道上已摆放桌案,丹青俱全。辛湄足下生莲,从江落梅身旁走过,步入亭里,侧卧在美人榻上。
“画吧。”
辛湄以身入画,命令江落梅提笔。
江落梅敛眉,铺开宣纸。
春日西斜,湖心亭外一片岑寂,满耳鸟语水声,阒无人语。辛湄定睛看着江落梅作画的模样,眼前慢慢闪过一个人——萧雁心。
嫁入萧府的那两年,光阴其实很平静。萧雁心知晓她与谢不渝的旧事,私底下,一向是与她分房住的。
他那人话不多,朋友也少,休沐的时候,基本就是坐在府里的某一处,独自作画。
她看过他的画,笔触细腻,色泽大胆,描摹的人物意态鲜明,生机纵横,与他寡淡的脾性截然相反。
“可以为我画一幅吗?”她随口一问,后来想想,那算是她大婚后第一次主动与他交流——从一幅画开始。
他点头,仍是一副闷葫芦的模样,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开始作画。
画完,时光凝滞,他们看着画里艳若朝霞、生机勃勃的美人,彼此都愣怔了。
那以后,他开始隔三差五主动来找她,每次来的开场白都一样——
“臣能为殿下作一幅画吗?”
她理解他是画痴了,虽然也有烦的时候,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愿意配合。反正只是坐着,或者躺着。发发呆,走走神,睡睡觉。他愿意怎么看怎么看,想要怎么画怎么画。
萧雁心死后,辛湄为他整理遗物,在他书房里发现一百多张画稿,每张画里的人都是她。坐着的,躺着的;醒着的,熟睡的;笑的,发呆的,落泪的……全是她。
日头一点点往下移动,辛湄支颐侧卧,几次走神,差一点酣睡,撑起眼皮坚持一炷香后,总算看见外面那人搁笔。
辛湄坐起来,伸手揉发麻的右臂,走向亭外。
江落梅起身见礼,辛湄没看他,径自朝画上看——湖波潋滟,花光柳影,一座丹碧瓦朱甍、楹刻桷的六角亭耸立于眼前,繁丽之美,令人惊叹。
只是……
“人呢?!”辛湄板脸,盯着空无一人的亭内。
江落梅道:“草民不会画人。”
辛湄瞪向他,难以置信。合着她在里面侧卧大半个时辰,腰酸手麻,眼皮打架,嘴角抽筋,换来的就是那一抹空白吗?!
辛湄气极反笑:“江相公不会以为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就会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叫本宫另眼相看吧?”
辛湄至今记得果儿说他“欲擒故纵”的推论。
江落梅眼睫微动,诚恳道:“殿下误会了。我的确不会画人。”
“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何不会?!给本宫画!”
辛湄不由分说,气愤地走回亭里,憋着气躺下。
江落梅低头,重新坐回案前,略微停顿后,拿起画笔。
辛湄瞪着他,看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头打起鼓来,侧卧半晌,终究是放不下心,起身走去外面先检查一下。
“你画的是什么!”辛湄大惊失色,“本宫的脸盘有这么大,嘴唇厚到如此地步,是猪肠吗?!”
“草民说了,不会画人。”
“你!”
辛湄气结,看回画上,气得双手发抖,愤然扔开:“粗鄙庸俗,毫无灵气!”
又骂:“就你这样,也来向本宫求官,本事不如何,胆量倒是大呀!”
众侍女看她发怒,纷纷缩成一团,江落梅却抬起眼来,平静地看她一眼,旋即拱手:“殿下息怒。”
他声音依旧温和,像此刻的风,不慌不忙地从身旁吹过。辛湄冒在头上的火苗被吹得奄奄一息,用力“哼”一声,走回美人榻上坐下。
“殿下若是喜欢人像,草民回去以后会勤加练习,待画技精进,再来为殿下作画。”江落梅慢慢道,一身的柔和气质,更叫人没法发作。
辛湄胸脯起伏,看回那幅被她扔在地上的画,工笔彩绘,自是精巧,但笔触间透着一股生硬的匠气——他并非富有天赋的画者。
辛湄莫名松一口气,道:“圣上有意扩建行宫,工部正缺人手。明日卯时,去找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徐才章报道。”
*
江落梅谢恩走后,辛湄回房睡了一觉。
晚些,宫里来了人,送来一大堆赏赐。辛桓没来。全恭解释说他一头扎在相府的重案里,分身乏术,特派他前来慰问。
辛湄猜得出辛桓不来的原因,一是心虚,二则是真忙——按计划,梁文钦涉嫌毒杀长公主仅仅是个开头,这两日,检举、弹劾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奏折该堆满文德殿了。
转眼一天过去,几副药下来,毒解了,人也越发有精气神。辛湄坐在飞仙楼上,瞅着墙垣另一头的府邸,大半天下来,仍旧一点收获也无。
她唤来戚吟风,费解道:“他一整日都没有回府吗?”
墙垣另一头正是谢不渝暂时居住的宅邸,两处地方看似不在同一坊,实则一墙之隔,辛湄派人去盯梢,方便得很。
“梁文钦下狱后,谢将军似乎也在忙些什么,那天离开公主府,便没再露脸。他为人警惕,身后又总跟着孔校尉,卑职没敢派人近身跟随。”戚吟风道。
辛湄颦眉,心想他顶着一个武散官的虚衔,能有什么忙活的?怏怏不乐地坐在阁楼上,手里摩挲着从他那儿捞来的玉佩。
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玉,外白里黄,镂雕工艺,外圈是花叶,中间是鸟禽。辛湄不认识,想来是他这些年刚置办的佩饰。英王赏的吗?还是他自己买的?
总不能……是女人送的吧?
辛湄眼神一暗,手指压在那些纹路上,心思起起伏伏。他这些年征战边疆,成亲肯定是没有的,但是私底下有无相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难不成,是因为另有良人,所以一再拒她于千里之外吗?
辛湄心里不信,脸上却是一副臭表情,盯向戚吟风,举起玉佩,用指尖敲击中间的镂雕图案:“这是什么?”
戚吟风微怔,用心分辨两眼,答道:“朱雀。”
“不是鸳鸯吗?”
戚吟风很肯定地摇头。
辛湄满意:“也是,一个大男人,佩什么鸳鸯啊。”
戚吟风:“……”
要真是定情的玉佩,想来也不会甘心被她拽走,放在这儿一两天不闻不问。辛湄的心情好转起来,勾起玉佩底下的金色穗子玩,想起当年偷偷在谢不渝玉牌底下系同心结的事。
那天他走时,虽然仍是劲劲的,但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调都有了明显的变化。辛湄看得出来——他心软了。
以前的谢小侯爷骄矜高傲,要人来哄。五年后他变了,变得刚硬冷酷,一身的傲气都成了刺,看起来生人勿近,可是耐着性子哄一哄,也还是很奏效的。
辛湄势在必得,这一天,却并没有等来玉佩的主人。
往后两天,朝局动荡,送往长公主府的情报一封接一封,登门来商讨朝事的幕僚也不少——辛湄在前厅里接待了一茬接一茬的人,唯独没见着想要见的那一个。
午后,送走侍御史,辛湄心烦意乱地躺在方榻上,快要睡着时,忽听得果儿在耳边欢叫:“殿下,小侯爷来啦!”
辛湄撑开惺忪的眼皮,一时没反应过来,回神后,唇角扯开一点讽刺的笑,也不起身,生气似的,就那么侧身躺着。
是以,谢不渝走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幅午后美人慵睡画像。
四月底的天气已开始散发热气,辛湄穿的是一身浅苏芳鸢色菱格花草纹齐胸襦裙,臂弯上披着天水碧纱罗披帛,丰腴的胸前束着略松的罗带。薄粉敷面,云鬟微垂,斜簪的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垂在鬓边,端的是百媚千娇,风情万种。
“稀客呀。”她懒懒开口,秋波轻扫,檀口微张。
谢不渝看她,从她惺忪的眉眼看到翕动的嘴唇,从嘴唇看到袒露的玉颈,从玉颈看到松散的胸带……不能再往下看。他眼一收,对上那双盈眸,道:“看来来的不是时候。”
辛湄眼神微动,坐起来,伸手扶一扶松动的步摇:“来的是晚了些,不过,看在你又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也不计较。果儿,来,奉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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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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