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这座宅邸不大,但毕竟是修建在靠近皇城的惠和坊,构造、用材皆是一流。辛湄走进来,先是看见浮雕影壁,往左拐进外院,但见花木葱茏,游廊底下栽种着森森凤尾。迈进垂花门则算是内宅了,主屋坐南朝北,旁边有一大棵参天银杏树,正值初夏,树叶正绿,午后的阳光洒下来,色泽斑驳,美得如梦似幻,令人惊心。

辛湄失神,停在银杏树下,却见谢不渝更不停顿,走进房里。她心思微转,没见有人来拦,抱着酒坛跟进去。

外间放着梨花木家具,桌案椅凳一应俱全,隔着一扇屏风,辛湄听见衣物窸窣响动声,猜测谢不渝是在里面更换官袍。

大夏的官袍无论文武官皆是圆领襕衫,穿在身上很宽松,走路时神姿飘逸,但谢不渝不爱这种风格,私底下更爱穿戎服,收臂束腰,一身干练。

辛湄听着他在里面更衣的声音,心念微动,放下酒坛,绕进屏风里,果然看见他在穿戎服——又是黑凛凛的一件,肩臂用银线绣着飞鹰,气势逼人。

听见她进来,谢不渝系蹀躞带的动作停住。

“谁让你进来的?”

他背对着她,衣冠齐全,却说出一股被人偷窥了肉身的意味。

辛湄啼笑皆非,领她进大门的是他,默许她一路跟进来的也是他。合着他放钓饵没有错,她咬一口,便是有罪了?

辛湄走去他跟前,从他手里拿起没系完的蹀躞带,反问道:“你没让我进来吗?”

她口吻太自然,动作也太娴熟,仿佛彼此是相伴多年的夫妇。谢不渝被她拽得微微往前了半步,两人距离一下拉近,又分开,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眸底情绪涌动。

“大人的腰好细呀。”辛湄感慨。

谢不渝耳根一热,想离开,但没动。几年不见,她脸皮是越发地厚起来了。

辛湄偷笑,以前为他更衣,总是被他戏弄调侃,今次逗他一回,也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衣架上挂着他换下的官袍,以及平日里佩戴的腰饰,辛湄一眼认出那块朱雀样式的羊脂玉玉佩,想起那天都没问出究竟是谁给他的,到底有几分介意,伸手取下来。

“真是一块难得的好玉。”辛湄放于手心,反复摩挲,期期艾艾道,“六郎可以送我吗?”

谢不渝就知道她又要作妖,抢回玉佩,径自戴上,走前道:“不可以。”

辛湄跟出来,失望道:“你以前待我不是这般小气的。”

“那你去找以前的谢六郎。”谢不渝不动声色。

辛湄一怔,胸口莫名涌起悲酸,看他往外走去,头都不回一下,更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谢不渝走出垂花门,略等了下,却见辛湄抱着酒坛跟他擦肩而过,走向影壁,他皱眉道:“你去哪儿?”

“我不卖了。”辛湄闷声扔下一句,大步往府外走。

谢不渝脑仁发胀:“回来。”

辛湄充耳不闻。

谢不渝又喊了一声,没用,他大步走上前,拿走辛湄怀里的酒坛,摘掉玉佩,塞进她手里。

“胆敢弄丢,必不饶你!”

辛湄怔忪,呆看着手里的玉佩,谢不渝单手拎着酒坛走进前厅,走前那话却仍留在辛湄耳朵里——那年他们闹别扭,他翻窗来送她香囊,也是气狠狠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鼻尖蓦地一酸,辛湄轻咬嘴唇,忍住在眼圈边打转的泪,转身走进前厅。

谢不渝坐在上首,脸被那一身黑袍衬得更阴森,辛湄气势弱下来,道:“说送便送,想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还你。”

谢不渝拍拍酒坛:“倒酒。”

辛湄抬眼,看他臭着脸,一副有气又不敢发的模样,知道这是变着法来撒气。

“一口神仙醉,半日玉京游。来,别气啦。”辛湄替他倒一杯酒,哄道。

谢不渝脸色稍霁,接来喝完,又要她倒。辛湄心说怎的不喝死你,耐住性子,又连给他倒了两次酒。

三杯喝完,谢不渝气消了,眼皮一掀,眸光灼人。

“看……看什么?”辛湄被他看得心慌。

谢不渝歪头,左右看她两眼,夸道:“长公主为达目的,能屈能伸,也是个人物。”

“……”辛湄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损她,为挽回他,她又是假扮舞姬,又是乔装成小贩,这厢杵在他跟前,分明贵为一国长公主,干的却是小厮的活计,脸皮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嘴角抽动两下,辛湄忍耐下来,知道这人是动了心的,就是嘴硬,不肯服软。她大度,也有的是计谋,慢慢道:“照这么说,我目的达成了?”

“没有。”谢不渝矢口否认,骄傲得像只老孔雀。

“谢六郎。”辛湄保持微笑,弯下腰来,贴近他脸庞,威胁道,“不要以为我真的非你不可。”

谢不渝瞳仁一黯,底下风云翻涌。辛湄放完狠话便走,手腕猛地被往回一拽,整个人跌进一个坚硬的胸怀里。

“不是非我不可。”谢不渝眼神充斥怨愤,冷笑,“那你来干什么啊?”

辛湄被迫坐在他大腿上,撞上他目光,被那危险的气息震慑,偏不服输,道:“来找疼我爱我怜我的谢六郎。你是吗?”

谢不渝说不出话。

“要不你亲我一口,”辛湄灵机一动,商量道,“你亲我一口,我便当你是了。”

她坐在他身上,靠向他,双手抓住他肩膀,脸挨过去,鼻端是他身上若有又无的酒气,眸心映满他的五官。

谢不渝没躲,但也没动。

辛湄作势又走,没等从他身上下去,猛被拉拽回来,脸颊跟着一凉,被他用嘴唇亲了一下。

辛湄一震,转头去看,他偏开脸,靠在椅背上,眼往别处看,一副无事发生的冷酷模样。

辛湄又气又好笑,想当年的谢六郎何等嚣张,如今居然怂成这样。她又凑近他,盯着他的脸,道:“你脸很红啊。”

“下去。”谢不渝嗓音发哑。

辛湄才不下去,顺势搂起他脖子,道:“我还没亲回来呢。”

谢不渝眼一挑,看着她,喉结滚动。

辛湄靠过来,谢不渝很快垂下眼,又浓又长的睫毛像是树荫,覆盖眸心涟漪。辛湄呼吸落在他鬓角,然后是脸颊、嘴唇……他唇形很正,不厚不薄,亲起来柔软又甜美,像他爱吃的樱桃。

辛湄吻下去。

谢不渝放在扶手上的一动,慢慢收成拳,又抬起来,搂上她后腰。他往前倾身,离开椅背,在辛湄尽兴后反吻过去。辛湄嘴唇吃痛,启开贝齿,被他长驱直入。

五年的爱恨与相思在这一吻里纠缠,有人餍足,有人不甘……辛湄的手从他脖子后滑下来,抓紧他衣襟,在他强势的回吻里拱起肩,收缩成小小一团。

屋内响起暧昧的喘息声,像被石头荡开的湖面,久久波动,直至外面传来一声“二哥”,紧跟着便是猝不及防的尖叫。

孔屏呆在厅外,五雷轰顶,身后跟着的两名客人亦是震惊,慌忙捂住眼睛转开头。

*

送走客人,孔屏走回来,前厅里已仅剩谢不渝一人,先前坐在他身上跟他拥吻的那个“小贩”不知所踪。

他顶着一头的阴云,走进去,几乎是捶胸顿足。

“二哥,你太过分了!”捶完,他想起那“小贩”的身份,更呕心泣血,“她也太过分了!”

谢不渝撩眼瞅他一下,仿佛不明白他何至于这种反应,那冷淡淡、轻飘飘的眼神,更气得孔屏要炸。

“你……哼!”他终是骂不出口,也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哼”,掉头走了。

数日后,朝堂上传开风言风语,谢不渝走出大殿,依稀感觉周遭有诸多含着猎奇意味的目光,他斜睨过去,聚在一块的朝官背转过身,全作鸟兽散。

“听说没有,谢大将军根本不爱舞姬,好的是那一口。前几日卫尉少卿、武库设令到他府上,都亲眼瞧见了!”

“瞧见什么?”

“他坐在前厅,怀里搂着府上的小厮,亲得正起劲呢!”

“不是吧?搂着小厮亲?没看错吗?!”

“错不了,人被他搂在身上,衣衫不整,唇齿交缠,要不是被撞见,八成都要共赴巫山了……”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谢大将军好龙阳,宠爱府上小厮的事不翼而飞,很快飞进文德殿。

辛桓正在批阅奏章,闻言差点把手里的折子掰断,狠狠拧眉:“怎么可能?”

消息是全恭捎来的,自然要负责到底,他揣着拂尘:“卫尉少卿、武库设令亲眼所见,应当不会有假。莫非……是当年被长公主殿下伤得太深,所以转了性子?”

辛桓匪夷所思,横竖难以置信。

全恭又道:“听说那件事发生以后,他性情大改,这么多年,身旁也始终没个知心人。这次回来,他又三番两次推脱您赐的婚事,要是外面的传言不假,那倒是说得通了。”

辛桓额头直跳,打从谢不渝回京起,他便开始准备为他赐婚,先是尚书右丞的幼妹,后是太史令家的长女,据说后面这个还跟他有旧,苦等他多年,可他偏偏不屑一顾,以英王为借口,推脱得不留余地。

“叫周统领来一趟。”

辛桓惊疑参半,等来周靖之,开口便问:“皇姐最近可有跟谢不渝来往?”

“回陛下,长公主最近深居府上养伤,并未外出。谢将军倒是去过长公主府一次,不过那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件事辛桓知道,听说,谢不渝前脚刚走,江落梅后脚便被唤进了长公主府。再后来,他前往工部衙署报道,成了员外郎,不用想也知道是为辛湄所用。

“去过长公主府的人都有哪些?”

周靖之一一答来,特意提起前些天江落梅造访长公主府。辛桓慢慢放下戒心,猜想辛湄不会明知不可而为。

他看不得辛湄与那个人破镜重圆,但想到她要跟江落梅走在一起,又有些酸涩。

“她的身体如何了?”

“毒已解,这些天乃是休养,应当无碍了。”

如今,梁文钦被罢相,亟待发落,罪刑至少是斩首,他也算是有脸去见一见她了。

辛桓道:“备车,朕要出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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