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宫里为辛桓庆贺寿辰,设宴于景福殿。三品以上的官员携家眷入宫赴宴,恭贺千秋。
辛湄在景福殿后的小花园里会见挚友温敏如。
“你跟谢不渝见过面了?”
温敏如身着正五品女官官服,仪容齐整,端坐在石桌前,秀丽的眉目间透着过于老成的严肃。
辛湄晃着手里的半盏酒,闷闷“嗯”一声。
“圣上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他也不是以前的谢不渝了。”温敏如直截了当,打破辛湄的幻想。
“你也见过他了?”辛湄反问,见她没否认,便知是真,改追问,“你觉得他哪里变了?”
“哪里都变了。”温敏如照实回答,补充,“你我也一样。”
“不,不一样。”辛湄摇头,眼圈里微微含泪,指着心口,“我有一样没变。我心里仍有他。”
温敏如面不改色:“圣上不是为你找了个赝品?听说有八成像,你凑合着看吧。”
辛湄颦眉,旋即想起那所谓探花郎,叫江什么来着?她莫名烦躁:“你以为我爱的是那副皮囊?”
“难道不是?”
世人皆夸谢六郎天人之姿,那年在永乐街,他一笑成名,眉尾那一颗红痣催生出令满京城女郎争相效仿的“六郎妆”,说是“前无古人”也不为过。
辛湄也想起那一颗红痣来,心头刺痛,道:“他也不是以前的模样了,他眉尾的红痣成了一截刀疤,也不知是被谁伤的……”
“他自己弄的吧。”
“他发疯吗?”辛湄当然不信,越说越有些气温敏如。今日来找她,本想是纾解心里郁气,谁知这人讲话一句比一句刺耳,她恳求,“敏如,不要这样拿话刺我。嘴毒的人,会遭报应的。”
温敏如挑眉,心想你说话倒是不毒,做的事则是一件比一件狠。看在她可怜的份上,懒得计较,改换语气:“看上一个人的皮囊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心易变,但相似的人可以再有。殿下是聪明人,应当知晓利弊,如今对你来说,江落梅是最好的选择。”
“人心易变……”辛湄全然不听后一截,反问温敏如,“那你的心变了吗?你进宫这些年,可有忘掉他?”
暖风吹拂亭外花木,一树紫藤簌簌曳动,淡紫色花瓣落在绯色官服上,温敏如伸手拂落,道:“我进宫不是为了忘掉他,是为了不忘他。”
辛湄心酸更甚,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道:“你看,‘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心匪石,不可转也,却来劝我另寻新欢……可,我心亦然。”
温敏如不再反驳,拈走一瓣紫藤花,花瓣被风一卷,跌跌撞撞,落入尘泥。
*
申时,文德殿。
辛桓放下茶盅,看看左下首闷头坐着的梁皇后,终是无言,转头问全恭:“皇姐还没进宫吗?”
“回陛下,长公主午后便入宫了,因为先前后妃娘娘们来给陛下献礼,殿下便先去了景福殿,想来也要过来了。”
辛桓点头,拨开茶盖,又呷了一口茶,等得颇有些急躁。
约莫一盏茶后,外头人声切切,全恭赶去瞅了一眼,欢喜地回来禀告:“陛下,长公主来了!”
辛桓展颜,起身欲迎,辛湄已打帘而入。珠帘泠泠响动,她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金妆锦砌,翠围珠裹,甫一进来,便是满室生辉,令人从眼底焕发光亮。
梁皇后默默起身,向辛湄施了一礼,旋即看向上首:“妾身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叙话了。”
辛桓含糊“嗯”一声,眼睛里只有辛湄,凑近了,嗅得她身上有淡淡酒气,奇怪道:“皇姐喝酒了?”
“跟敏如见了一面,聊得高兴,便喝了一些。”
说是“一些”,实则也不算少,辛湄这厢有些头重,坐下以后,便不想动了。
辛桓挨着她坐下:“今日是朕的生辰,皇姐不来见朕,倒是先与温尚食喝上了,就不怕朕知道以后,吃味吗?”
辛湄挑起眼皮:“陛下的心眼这般小吗?”
“谁知道呢。”辛桓耸耸眉头,手往她伸,摊开来,是讨要生辰礼物的架势。
辛湄腹诽幼稚,示意果儿把礼物拿来。
那是个檀木盒子,很小,不过巴掌大,但雕花嵌宝,很是精致。辛湄接过来,打开盒盖,转了个方向,交进辛桓手心里。
“扳指?”辛桓看向盒里的岫玉扳指,意想不到。
“去年准备的。我请景德寺里的慧海方丈开光,放在佛堂里供奉了一年,昨日才取来。岫玉养人,加上有佛祖恩泽,陛下必能大权在握,功业千秋。”
大夏有男儿佩戴扳指的风尚,辛桓不缺佩饰,平日也总戴着一枚墨绿扳指,这礼物不算多稀奇,但胜在心意重——她提前一年便已有准备,难怪总听说她往景德寺里跑。另外,收拢皇权是他如今日思夜想的事,这一点心思,也被她拿捏得妥妥的。
他欣然一笑,拿出扳指,摘掉旧的那枚,便要戴上新的,想了想,又停住动作,握着新扳指,手伸到辛湄跟前,眼神里含着期待。
辛湄给他戴上,尺寸正好,他手指修长,皮肤白皙,与岫玉的莹润光泽很相称。她看扳指,辛桓则在看她,看她葱根一样的手指从他大拇指两旁擦过,修剪得微尖的指甲在他眼里留下一抹红。
“听说,陛下下旨为朔风军封赏了?”辛湄道。
辛桓上扬的唇角凝住,道:“是。昨日早朝,朕册封谢不渝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赐豪宅,赏千金。今次凯旋的将士,朕也都尽数论功行赏。明日以后,他们便可回西州了。”
辛湄一震。
“不过,谢卿得留下。”辛桓道,“皇姐也知道,朕是有意拉拢他的。”
辛湄道:“遣走朔风军,却留下主将,不怕英王起疑心吗?”
“这些年来,英王一直待在西州,就算是父皇驾崩,他也没回来看一眼。谢不渝既是他的麾下爱将,回来多待些时日,也算替他尽一尽思乡之情。再说,朕身为人君,有意为他择一门婚事,便留他在京城里小住几日,有何不可?”
辛湄压下胸口的钝痛,道:“那陛下可有心仪的人选了?”
“太常卿周勋之女、尚书右丞孙瑞幼妹,又或者是赵少府、顾太史令府上的女眷……他谢六郎何等人物,当年在永安城,爱慕者不知凡几,为他择婚,不是难事。”
辛湄启唇。
“今日是朕的生辰,”辛桓打断她,低头摩挲扳指,看不清楚神情,但声音里明显藏着一分克制的不快,“朕不想与皇姐聊他。”
辛湄了然,苦笑道:“景福殿外的紫藤花开了,我陪陛下去看看吧。”
*
君王大寿,天下同庆。
千秋宴上,众多官员聚在一块,齐声为辛桓进万寿酒。祝寿毕,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听说没有,圣上又要赐婚了,这次是给风头正盛的谢大将军!”
“少来,上次在琼林苑便说要给长公主和探花郎赐婚,结果全是捕风捉影!”
“这回是真的。谢不渝骁勇无双,圣上早有拉拢之意,不然何需花那么大功夫犒赏朔风军?你看看——”
那人指着谢不渝的方向,觥筹交错,谢不渝筵席前人影幢幢。
“都是前去攀交的。话说回来,令嫒不也是亭亭玉立,待字闺中?何不趁此机会结交上去?他日谢氏立下大功,周兄便也是前途无量了!”
“……”
辛湄闷头饮酒,试图缓解胸口一阵阵的闷痛,耳朵却被那些议论声挤得嗡嗡作响,头皮疼得像被针刺一样。
“殿下,够了,不能再喝了。”果儿劝酒,拿走她手里的酒盏。辛湄干脆抢来酒壶,急得果儿手忙脚乱。
“殿下,谢小侯爷在那边看着呢。”
辛湄一震,抬头朝谢不渝看,他哪里在看她?不过是一心喝酒,与人应酬。
辛湄忽然想笑,直愣愣看着谢不渝,看他周围的人来一拨,走一拨;看他的脸庞一点点模糊;看他置身盛筵,却一身孤影,孑然冷淡。
他的确变了,脸上不再有少年意气,眉尾半截刀疤,冷酷瘆人。
他已然不再是昔日的谢不渝。
温敏如说对了。
筵席散后,辛湄走得踉踉跄跄,嚷着要找“六郎”,无头苍蝇一样地往殿宇后方走。果儿无奈,扶着她走进小花园,在石桌前坐下。
“六郎,我要找六郎……”辛湄伏在桌上,胡言乱语。
“殿下,宫里人多眼杂,不能胡说。您在这儿等一会儿,奴婢叫人来接您回府。”
“我不要回府。我要找谢六郎……把谢六郎叫过来!”
果儿头大,疑心被人听见,慌忙四顾,万幸这地方僻静,夜里更鲜有人来。她再三安抚辛湄,料想走一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匆匆离开。
辛湄等她前脚一走,后脚便从石桌前站起来,原地一晃,七歪八扭地往花园深处走,眼看要摔进水池里,被人从后拽住手臂,拉回岸上。
“谁?!”
辛湄惊恐厉喝,看清楚来人,愣住。
谢不渝站在紫藤树下,头顶是一片花海,月光从花海里漏下来,照进他眸心,映出她的模样。
她眼圈一热,喃喃道:“你来啦。”
谢不渝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他想说不是他来了,是她来了,可是他没说。他发现在她面前他总是被动的,多说一句、少说一句都很容易输。
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说。
“你来啦……”辛湄顾自感动,沉浸在醉后的重逢里,捧起他的脸庞。她的手指很热,也可能是他的脸热,她的指尖沿着他颧骨往上,摸到他眉尾的疤痕。
“谁伤的你?疼不疼啊?”
谢不渝放开她的手:“你醉了。”
“我没醉。”辛湄走向他,“我认得出你,我也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辛湄。”辛湄眼神炙亮,饱含着无限的悔恨与柔情,“也是你的小七。”
谢不渝退在树下,后背抵着皲裂的树干,眼前是阔别多年的爱人,满耳是她深情的、恳切的呢喃。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想原来悲愤填膺、爱恨交加是这样的滋味。他想他该走了,再不走,一颗心又要被碾成渣滓,所谓“尊严”也片甲不留。被羞辱到这个份上,已足够令他狼狈。
他要走了,却听见她说:
“五年前,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小谢: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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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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