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还不知道,祖父此刻的思路,已经歪到了阴兵的方向。
为了避免信件意外流入他人手中,云归特意换成了局外人的口吻,整封信里,她都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
除此之外,为了增加说服祖父的可能性,她也确实有意留下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暗示。
——比如,天上的水镜不知因何而起,堪称某种降临此世的神通。而寄出这封信的人,则和水镜同根同源。
但同样是往非唯物主义的方向去想,怎么云松之想到的就是九天玄女,云封疆想到的就是扒了一支地府阴兵呢!
这锅云归可不能全背。
至少,她祖父也得好好反思一下吧!
云老将军摸着自己的胡须,才捋了不到两下,动作就不自觉地因为沉思而停滞。
揪着自己一大把花白的胡子,老将军甚至没感觉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把信翻过来,覆过去,一字不落地温习了数遍。
直到信件中的每一个字都了然于胸,倒背如流,云老将军才晦暗着眸光,将几页信纸凑上烛火。
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墨迹被暴涨的火苗吞噬。残信和火焰落入脚下的炭盆,卷曲着被烧成银白的余灰。
这封信,实在是来得蹊跷。
不管是它暗示的那种可能、还是它许诺出的补给、乃至于它建议云老将军统揽云州的那个未来,都太过离谱了。
云老将军默默地想道:但正因为这种超乎逻辑的疯狂,让整封信看起来反而有了几分可信度。
倘若是政敌故意设下圈套,诱饵不至于这般离经叛道。
如果只是不知名的疯子的谵语,他本该无从得知云封疆和自己孙女相处时的细节,更不该对家人间的趣事细数家珍。
可信中所说的一切,万一是真的呢?
说起来,寄信人给了云老将军一个验证的方式。
她说,一面和暨云城上空一模一样的水镜,将于一个月后降临边城。
和水镜一起抵达的,还有更为有力的证据,以及许诺的第一批补给。
……一个月吗。
云老将军拆开包袱下层,缓缓把暨云城县志一页页陈列在案头上。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倘若水镜真的出现,城中便该提前铺垫好风声啊。
*
牧教授的书房中,云归压着掌心下的地图一角,思绪不经意间飘开。
按照这里的史书所记载的过去,或者说,她那个大恒朝即将经历的未来,云州即将被暴风尾来回抽上几个跟斗。
这件事的直接原因在于,云州州牧过世了。
而他过世的时间,好巧不巧地,正好卡在恒朝刚刚发生动./乱的截点上。
玉座上的那位陛下,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就傻得非常坦诚。
在他继承了皇位以后,万人之上的身份没能给他增加些许智力,倒是惹来了各方的觊觎。
比如说,皇后和当朝太傅——一款非常经典的太后外戚,就为了“谁更有理由替皇帝专政”这件事,打得你死我活。
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后,皇后果断地引入了外援。
她请来了几名宗室亲王,诚邀他们带兵进入建安城,铲除掉“谋反的太后一家”。
王爷们在思考以后,果断拍板入股。
太后外戚一党万万没有料到,原本是互扯头花的战局,皇后竟然引入了带资进组的场外操作。
那些冲进府邸的兵卒们,刀戟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傻皇帝在讨伐自己外公的诏书上落下玉印,帛书的落款上按了鲜红的朱砂,就和太傅身下流淌出的鲜血,呈现出一样浓艳的颜色。
此时,距离新帝登基,才过了不到一年时间。
在干掉太后一家,摘取了胜利的果实以后,皇后和几位宗室亲王分享朝政,短暂地度过了一段政治蜜月期。
经过之前的启发后,王叔一号得到鼓励,想要复制同款操作。
——既然“太后一家谋反”的罪名可以成立,那“皇后一家谋反”的帽子,扣上去也没问题吧!
王叔一号的想法,非常富有可操作性。
……就是查重率稍微有点高,没能过得了当年的恒朝论文初审。
——在王叔一号打响算盘之前,皇后已经跟王叔二号联手,把一号王叔以“祸乱朝纲”的罪名踢出局外,流放到海外半岛去了。
从他被流放的地理位置来看,云归觉得,这位王叔一号后来应该学会了腌泡菜吧。
纵观整部恒史,以上发生的争夺战,只不过是恒朝生乱的开胃菜而已。
云州州牧过世的时间,正好卡在王叔们和皇后的政治蜜月期。
谥报传到朝廷以后,春风得意的王叔一号,当即派来自己的姻亲接任云州州牧之位。
这个想要抢占萝卜坑的操作,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王叔一号肯定没预料到,自己会倒台得那么快。
升平十四年春,三月十八,新的云州州牧上任。
升平十四年春,三月二十七,王叔二号把王叔一号给端了,送他去半岛吃泡菜。
既然王叔一号被踢出核心管理层,之前经他手瓜分的很多蛋糕,当然就要重新划分。
所以,刚上任没多久的新任州牧,不作数了。
王叔二号,喜滋滋地把这个位置换成了自己人。
在执行以上这套操作的时候,他丝毫没有预兆到,命运的轨道发生了重叠。
所以他自然没有想过,自己即将步上王叔一号的后尘。
——还是熟悉到让人心悸的查重率。
——还是熟悉的那套“你是不是想谋反”初审。
——还是皇后那个熟悉的“我熟练掌握了拉一个打一个的技巧,今天你非延毕不可”的操作。
熟悉的帛书,熟悉的诏令,熟悉的傻皇帝用熟悉的御玺盖了个熟悉的章。
当天夜里,亲王三号手持密诏,闪亮登场,带着乱兵把王叔二号一顿乱剁,鼻子耳朵都削成了滚刀肉块。
这一刻,胜利的光芒,仿佛照耀在了亲王三号的脸上。
他站在王叔二号的尸体前,就仿佛一位笑到最后的赢家。
像他这么机智勇敢会剁馅儿的宗室亲王,恒朝各地还有六个。
钟灵毓秀之地,专出卧龙凤雏。
碰上欧阳家的这群宗室王爷,恒朝真是捡着鬼了。
亲王三号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一天之后,自己手中的诏书会被皇后一口咬定为“伪诏”。
他也会因为此事,光速去世,成为这场著名“九王之乱”里,下线速度最快的大怨种。
而皇后……
皇后捏着傻皇帝,心满意足地下了第三道诏令,又给云州换了一个州牧。
论来,这已经是旧州牧过世以后,云州上任的第三个州牧了。
王叔一号任命过一个,王叔二号又换了一个,最后再由皇后任命了一个自己的族亲。
要不是亲王三号下线的太早,他也可能在其中插上一脚。
哪怕是在一所学校里,一年不到的时间,一个班级连续换了四个班主任,家长都要闹得沸扬朝天呢。
何况是一州之地,走马灯似地换了四个最高行政长官!
新官上任三把火,三个州牧至少也有九把火。
这几位州牧上任时,本身也没抱着什么积极向上的政治理想。
云州本来就属于边境,不算富饶。
而后来的每位州牧上任时,都抱着一种“这穷鬼地皮,前任刮得,我也刮得”的朴素攀比心理。
对于这些为了搜刮而下达的政令,豪强们显然乐见其成。
他们顺水推舟,并且在其中层层加码,从中撷取更多的奴仆、更多的私田、更多的隐户。
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自然要发动起义。
身在边城的云封疆,作为一位军功赫赫的老将军,理所当然地被云州牧第一个想到,并且把他当成救火队员用。
云封疆:“……”
身为朝廷亲封的征西将军,他的主要职责,本应是抵御外族。
但云州内部,一**地捅出篓子来,义军像是阴雨天的蘑菇一样此起彼伏,难道他可以不镇压的吗?
不可以啊!
一旦放任不管,让云州牧那个草包自由发挥,岂不是要被截断身后粮路。
到了那时,边城背后是造反的流民乱党,虎视眈眈的匈奴随时可能乘虚而入。这座城池岂不变作一座孤城,满城上下都落入腹背受敌的地步?
云归在恒史上看到这段记载时,眼前同步浮现出了祖父胡子翘起的怒容。
更别提,那位新任云州牧、皇后的族亲、走后门的草包,还和云封疆展开过一段令人血压升高的对话。
核心思想大致可以这么总结:
云封疆:朝廷派我在边城,主要是为了防匈奴的。
草包州牧:我是云州的最高长官,现在云州生乱,我调不动你?
云封疆:……
草包州牧:皇后是我妹,我调不动你?
云封疆:……
草包州牧:拨给你的粮饷要从我这过,我调不动你?
云封疆:……
草包州牧:哇,你邻城县府都被聚集的乱贼拿下了。这么紧急的情况,我调不动你?
云封疆:……
——但凡这位草包州牧能做个人,云州何至于此啊!
手捧一卷恒史,云归阅读得全神贯注。
明明那些铅印的字迹里,满纸都写着“封疆破贼”、“封疆又破贼”、“封疆大破贼”。
但不知怎地,云归硬生生地从满篇的字缝里,读出了“风雪山神庙”、“傻哗老板去死”以及“去你妈的老子不干了”等濒临崩溃的复杂心情……
前一章有个bug,州府长官应该是州牧,已经修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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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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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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