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蒋雀巡的喜怒总是不形于色,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其实失控过一次。
那又是一个炎炎的夏日。
舒良提前接了活,早早地出了门,估计要到傍晚才能回来。
少年解决完午饭,从阳台的杂物堆里,取出了自己藏好的颜料和画板,照例开始练习。
他将卧室的小电视打开,调到当地的新闻频道,将它作为自己画画时的背景音,顺带着汲取一些非必要的信息。
说起来,这台小电视还是舒良在旧货市场淘到的“宝贝”。
它的原主人也算是实在,跟每个上前询问的顾客,都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这台小电视的毛病——
其实,这台小电视的购买时间,并没有多长,但只要你把它打开,看上十几分钟,它就会开始闪雪花。
这时候,如果你不怕麻烦,可以把电视关上,再耐心等待个十几秒,重新打开之后,显示屏就会恢复正常,直到你又看了十几分钟,问题才会再度出现,解决方法还是同上。
原主人找过维修,但工人的结论是“不如换新”,他干脆买了台新的,把这台故障但还勉强能用的卖掉。
你这是没遇上我。
当然,这仅仅是舒良心里的台词。
“问题有点大啊。”
这才是他当场说出的话。
“问题大不大,全看你懒不懒。”原主人悠闲地嗑着瓜子,“对于勤快人来说,这台电视其实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那你怎么不自己留着看?”
“我好吃懒做啊!”原主人毫不害臊地说道,“我不配跟它相处,必须得找个勤快人,尽快把它给收了,省得我于心有愧。”
此话一出,舒良顿时觉得自己好像遇见知己了。
对方的报价是两百元,经过一番酣畅淋漓的砍价,舒良成功花费了九十元,拿下了这台号称是勤快人专属的小电视。
买下这台电视的当天,舒良就修好了它的显示屏,以便让它能够继续为懒人提供服务。
也许是感慨于自己波折的命运,这台小电视到了舒良的家中之后,再也没出过其他的毛病,兢兢业业地践行着自己的职责。
舒良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但他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蒋雀巡的中途加入,让过分安静的环境,立马变得尴尬无比。
于是,电视声成了一种平衡剂,既不会显得过于吵闹,又不会让气氛冷凝下来。
舒良一直没有购买跟电视配套的机顶盒,不是他不想花这份钱,而是他和少年对于电视的需求,完全能够被不需要机顶盒,也能接收到的几个台覆盖。
他们看似是两种人,但既然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肯定存在某种共通之处。
少年练习了几个小时,太阳渐渐西沉,自然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不再适合作画。
蒋雀巡也不沉迷,他看了一眼时间,将画笔丢下,活动了几下肩颈,准备今天先到此为止。
他走进卧室,打算把电视关闭,抬眼的瞬间,却看到了一则正在报道的突发新闻。
少年在客厅的时候,其实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但他当时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于他面前的画纸,信息的收集零碎而杂乱。
直到此时,他才确认了新闻的地点和事件——
一栋居民楼的一楼小吃店,意外发生了爆炸,事故原因暂且不明,但现场伤者无数,记者在进行现场进行播报的过程里,一直有救护车的鸣笛声响起。
少年愣了一下。
没记错的话,舒良在出门之前,似乎跟他提过一句,他下午要去上门维修的地方,恰好就位于这栋居民楼的二楼。
从电视的画面来看,一楼已经是焦黑一片,除了一楼之外,二楼无疑是受损最严重的区域。
哪怕是隔了一层的三楼,外部的墙体都已经黄白交杂,爆炸的规模肯定远超想象。
少年安静地站在电视机的前方,感觉自己被硬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告诉他,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担心的人,肯定早就离开了那里;另一半却默默地翻出了他的过往,一幕幕地展示在了他的眼前,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一把利刃,精准地刺向了他的胸膛。
少年僵硬地蜷曲了一下手指。
发现自己还能够移动之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家门。
自行车被舒良骑走,四公里的距离,打车似乎成了最快的方式。
但少年已经一刻都等不了了。
凭借身体的本能,他朝着目的地狂奔而去,中途甚至一次都没有休息,连落日都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仅仅花费了十多分钟,他就跑到了那栋楼的位置,救护车和记者都已经消失,只剩下比屏幕里还要震撼的楼体,无声地矗立在他的眼前。
少年忽然产生了片刻的迷茫。
他的视线掠过四周,看到了一个个围观的群众,里面却没有舒良。
他正暗自觉得庆幸,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自行车,却残忍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树下,跟独自站在破败建筑前的他,似乎形成了某种绝望的映照。
少年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一名围观群众的面前。
“大叔,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人,年龄在二十岁出头,皮肤白,面善,嘴角有颗痣,穿的是白衬衫和牛仔裤?”少年攥住了中年人的手臂。
“……好像有看到。”中年人回忆了一下,但他又不是太确定,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身旁的人,“你看到了没有?是不是被抬走了?”
“是!”看起来像他老婆的女人,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肯定是!”
那把利刃终究还是刺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的瞳孔开始涣散,黑色迅速朝着四周弥漫,整个人陡然失去了活人应该拥有的生气。
“哎哟,小伙子,你攥得太用力了!”中年人吃痛地叫喊道,“你先把我放开!”
蒋雀巡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手的,也不知道这些看热闹的人,什么时候散得干干净净。
他只知道自己又成为了一个灵魂破碎的人。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他不应该在舒良给他打伞的时候,因为贪婪片刻的温暖,把对方拽入跟他同样的深渊。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他又何必把苔藓曝露在阳光下,不顾一切地获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少年缓缓地转过身。
“……还真的是你啊。”
一道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正满脸惊讶地望着他——
“你怎么会来这儿?”
此时,被少年甩在身后的夕阳,终于追赶了上来。
它将来人的轮廓,镀成了绚烂的橙红,原本耀眼夺目的天空,成了一块天然的幕布,映衬着画面中唯一的一位主角。
有那么一个瞬间,少年完全张不开嘴巴。
他既怕这是自己的幻觉,又怕这仅仅是一场漫长的美梦,而自己已经梦到了结局。
“怎么不回答我?”舒良推着车来到少年的身边,“傻了?”
离近了,蒋雀巡才发现,男人的脸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中大都是擦伤,还混杂了一些黑灰。
对方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像在泥堆里滚过,又被荆棘刺了一圈。
“一楼出事了,正好我骑走没多远,就赶紧骑回来帮忙。”察觉到少年的视线,舒良主动解释道,“这些都是救人的时候碰的,大部分都是脏,洗洗就掉了。”
“……哦。”
少年总算能够开口了。
不是他想表现得如此冷淡,而是他暂时只能说出一个字,幸好少年平时就是这样,舒良才压根儿没有觉得奇怪。
“所以——”舒良满含期待地眨了眨眼睛,“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们说你……”
少年表情复杂地停了下来。
“他们说我什么?”
舒良听得一头雾水。
“算了,没什么。”少年非常自然地接过舒良手中的车龙头,又非常自然地骑了上去,“回见。”
“回见。”
舒良礼貌完才觉得不太对劲。
“喂!”
他拔腿就朝着渐行渐远的人影追去——
“不来接我就算了,怎么还把我的车顺走了?这里离家整整四公里呢!”
少年选择性地忽略了身后声嘶力竭的质问。
事实上,他非常愿意跟舒良推着车,一起“浪漫”地走回家,但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些东西亟需处理。
比如说电视忘了关,比如说画笔忘了收,又比如说他那些散落在客厅桌子上的画作。
以前,蒋雀巡总是算好了时间,在舒良回家之前,他就会将这些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今天绝对是一次例外。
舒良没出什么事,少年固然高兴,但假如让舒良看到他的那些画作,他保证他和舒良中的一个,一定不会像此刻那么平静。
少年不怕被舒良知道他在练习画画,他怕的是他练习的内容,一幅不漏地被舒良收于眼底。
练习开始的时候总是很正常。
少年最喜欢画的是各种各样的鸟雀,它们看似拥有相同的外形,但只要你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它们每一只都不一样,少年仅仅是将记忆中的画面还原出来。
但画着画着情况就开始不对。
少年会不由自主地用笔触勾勒出一道道身影。
他着迷于涂画不同状态下的舒良,有时候来源于现实,有时候来源于想象。
画笔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
它不仅能映射出画者的心理,还能将那些只配存在于臆想中的东西,一笔笔地蜕变为美妙的作品。
少年画过的舒良已经有成百上千张。
有时候,望着他自己的作品,少年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原来他还抱持着这样扭曲的想法。
艺术的鉴赏人不应该仅仅局限于自己。
少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本着对舒良的了解,他绝不能让舒良看见那些作品,因为他知道,对方最有可能表现出来的反应,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震撼,而是一种怀着善意的疏远。
对方会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影响了少年。
因此,只要适当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少年就会渐渐走向所谓的“正轨”。
这简直太荒谬了。
但少年却丝毫不敢赌。
最起码,现在的他还差得很远,他没有任何筹码,也缺少坚实的立场,更无法承担失去的代价。
他必须收起自己的利齿和爪牙,在他渴望的人面前,扮演一个性格乖戾却不失孩子气的少年。
这就是蒋雀巡一直以来牢牢遵守的游戏规则。
少年会将这个规则好好地贯彻下去。
然后,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会不择手段地抓住那抹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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