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妹的母亲叫何棋。
她从小在农村长大,仅仅读过小学,勉强能够看书写字。
尚且处于不懂得情爱的年纪,她就已经跟同村的一个男孩,懵懵懂懂地走到了一起。
她在二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丫妹。
然而,原本说好要跟她一起努力的男孩,却在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于是未婚生子,何棋的家人拒绝供养她,男孩的家人更是对她不屑一顾,她只能咬牙带着孩子,来到了城市闯荡。
她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但她踏实肯干,容貌又长得好,多次碰壁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份酒店前台的工作——
一周一休,一个月的薪水,差不多是两千五百块钱。
如果是独自生活,这个薪水勉强能够温饱,但她要带着丫妹,不仅需要支付房租水电,还要考虑到孩子上学的费用。
她已经吃够了不读书的苦,绝不能让孩子走了她的老路。
因此,她又额外找了份洗盘子的兼职。
酒店前台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洗盘子的兼职是从晚上六点半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半结束。
洗得快的话,允许她早走,但一般都是洗不完的情况居多,需要额外耽误个十几二十分钟。
靠着这份兼职,何棋一个月能多拿八百块钱,她将其全部花在了孩子的教育方面。
虽然进不了最顶尖的幼儿园,但丫妹的幼儿园,已经是普通家庭能够支撑的极限。
日常的时候还好,她可以五点多把孩子接回家,六点多再出门去干兼职,时间衔接得刚刚好。
但暑假来临之后,何棋就犯了难。
丫妹才不到五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一整天,没有任何一位妈妈,能够完全放下心来。
何棋试着去酒店上班的时候,把丫妹一起带上,开始还算顺利,丫妹也乖乖地不会制造任何噪音。
但久而久之,周围的闲话就起来了,甚至有人向老板举报,何棋在上班的时间,只顾着女儿,不顾着顾客。
尽管这纯粹是造谣,但老板还是找了何棋谈话,对方几乎是在明示她,让她不要再把女儿带到酒店。
何棋解释了半天,却只得到了一句“不要让我难办”。
无奈之下,她只能把女儿独自留在出租屋里。
丫妹懂事得让她心疼,哪怕没有电视和玩具,她也从未向何棋哭闹,只是在何棋下班之后,询问今天的情况时,歪着脑袋告诉妈妈,一切都很好,除了有点无聊。
要不要去别人家玩,其实是何棋主动提出来的。
丫妹跟芸芸的关系好,她们的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好友。
暑假开始之后,赵莹雪多次邀请何棋,带着孩子去她们家做客,但都被何棋找理由拒绝了。
一方面,她不想麻烦人家;另一方面,她也实在是抽不出时间上门。
然而,当她又一次收到邀请的时候,女儿口中的“无聊”,忽然飘进了她的脑海。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选择拒绝。
确认完女儿的意愿之后,她在上班前把丫妹送到了姚阿姨家,又在下班之后,匆匆将女儿接了回去。
她本以为这只能缓解她一天的焦虑,但她在回去的当晚,竟然又收到了赵莹雪的邀请——
“小何,你明天再把丫妹带来吧,我也不想麻烦你,但芸芸吵着不肯睡,让我保证她明天一定能够见到丫妹,我也是没办法,头发都快给她薅没了,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帮忙?
何棋想不明白,明明是麻烦别人的行为,别人为什么会觉得是在麻烦自己。
尽管心底有些糊里糊涂,第二天的一大清早,何棋还是将丫妹送了过去,然后又在当晚接了回来。
于是,一次变成了两次,两次又成了三次,直到演变成了日常。
“小何啊。”某天晚上,姚阿姨亲切地拉着何棋的手,“你看,你这每天接接送送,实在是麻烦得很,要不,你就让孩子睡在这儿吧!”
“姚阿姨,这怎么行呢?”何棋赶忙摇了摇头,“这太打扰你们了!”
“哎哟,这有什么打扰的?丫妹就这么点小,跟芸芸睡在一起就行,什么事儿都耽误不了!”姚阿姨撇了撇嘴,示意何棋往沙发上看,“不是我想开这个口,你看看孩子,困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还得每天来回折腾,我们实在是心疼啊!”
“这——”
作为丫妹的妈妈,何棋无疑是其中最心疼的那一个。
“行了,你也别这啊那啊的了,你要实在不放心,你也留下来,反正我屋子房间多,不愁没地方睡。”姚阿姨大手一挥。
“不不不,我住家里就行,那里离上班地方近。”何棋连声拒绝道,“那丫妹就拜托你们了,我周日休息,周六的晚上,我再上门接她。”
“成。”
姚阿姨很满意这个结果。
“我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何棋思考再三道,“姚阿姨,你看我每天给你们多少钱合适?”
“小何,你这叫什么话?”姚阿姨瞪了瞪眼睛,“我这都是为了芸芸,有丫妹陪着她,我们不知道省了多少事儿,我们给你钱还差不多。”
“姚阿姨,我是真心想给。”何棋立马急了,“否则,我这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
“那我也是真心不想要。”姚阿姨半推半送地把何棋弄出了门,“小何,就这样,不说了,咱们周六见,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语罢,姚阿姨就“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怎么样?”
她冲着刚刚走出卧室的女儿眉飞色舞道。
“妈,还得是你!”
赵莹雪发出由衷的赞叹——
“太强了!”
按照提前说好的时间,何棋本该在周六的晚上,去接丫妹回来,但她洗盘子耽搁了一会儿,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姚阿姨说丫妹已经睡着了,让她干脆明早再来。
正好,她连上了六天的班,累得直不起腰,没考虑多久,她就答应了姚阿姨的提议。
何棋原本打算回家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但厕所里的淋浴头,突然出不了水了,半夜房东也联系不上,她只能接了半盆水,草草地冲了冲身体,黏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何棋差点睡过了头。
她跟姚阿姨约定的时间是九点,但她睁眼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八点四十五。
于是,何棋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随便套了一件宽大的T恤,开始风风火火地往外冲。
她就这么蓬头垢面地遇见了舒良。
何棋不知道这是她第二次碰到舒良。
显然,楼道里的那一次,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当时,何棋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女儿的身上,再加上楼道的灯光偏暗,她既要让自己走得小心,还要顾及女儿的安全,压根儿没空关注其他。
因此,她认为在姚阿姨的家中,才是她第一次遇见舒良。
尽管何棋紧赶慢赶,她还是迟到了半个小时。
深吸了一口气,她才忐忑地敲响了大门。
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她正准备张口解释,女儿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呆呆地朝着丫妹看去,发现女儿的身边除了芸芸,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居高临下,男人刻意将腰弯得很低,姿势让人看着都觉得累。
男人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正耐心地聆听着两个小孩子的童言童语,不同于那种佯装出来的友好,男人的表情一看就发自内心。
但何棋不是为此而惊讶。
她惊讶的是丫妹此刻显露的亲近。
她的女儿很胆小,何棋比谁都清楚这件事,除了对待自己和芸芸,她鲜少会看见丫妹,在另一个人的面前,表现得如此松懈。
“他是?”
何棋小声地询问帮她开门的姚阿姨。
“舒良。”姚阿姨的脸上浮起一层自豪,仿佛舒良是她的孩子,“绝对是一个好人。”
好人?
何棋觉得有点奇怪。
一般在介绍陌生人的时候,大家都会着重突出对方身上较为鲜明的特质,大部分都跟物质水平或身份职业有关,但姚阿姨却使用了一个如此笼统的词汇,让她全然摸不着头脑。
今天是星期天,赵莹雪也休息在家,看到何棋的到来,她拉着何棋聊了一会儿,何棋就顺嘴说出了她昨晚的窘况。
“淋浴头突然不出水了吗?”赵莹雪也不懂这些,“不会是热水器的毛病吧?”
“管它什么毛病,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说着,姚阿姨拍了拍跟孩子玩得正欢的舒良,“今天接活了吗?”
“有一个。”闻言,舒良点了点头,“怎么了?”
听完姚阿姨的回答,舒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等会儿要先去趟别人家。”舒良神情自然地走到何棋的面前,“你把你们的住址告诉我,我尽量下午三点前赶到。”
他甚至没有给何棋留出客套的空间。
何棋本想直接带着女儿回家,但姚阿姨硬是留着她们吃了一顿午饭,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了下午两点。
何棋犹豫了片刻,还是整了整头发,又换上了一件稍稍得体的衣服,将自己收拾成没那么狼狈的模样。
舒良是两点四十五上的门。
按照何棋的指示,他直奔着厕所而去。
一番检查之后,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甚至没动用携带的工具箱。
“热水器没坏,只是阀门有点小问题,现在应该已经好了。”他向旁边让了一步,“你可以进来试试。”
“不用了。”何棋笑着摆了摆手,“姚阿姨和莹雪推荐的人,我肯定百分百地信任,你看看费用是多少?”
“小问题,还要什么费用?”舒良已经走出了厕所,“肯定是免费。”
“……这怎么能行呢?”何棋狠狠将眉头一蹙,“舒先生,你别因为我是姚阿姨的熟人,就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我虽然不是什么富人,却也绝不会占别人的便宜。”
“何小姐,你别误会,你可能是住得远,不清楚我们那边的情况。”舒良温声解释道,“我能在那么多的专业维修工里,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靠的就是物美价廉,像刚刚那种小毛病,别说是你跟姚阿姨认识,就算你是姚阿姨多年的仇人,我也不可能收你一分钱。”
闻言,何棋还没想好怎么回,她的女儿就先“对啊对啊”地应和了起来。
“丫妹也认同我的观点呢。”舒良一边弯下腰,一边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几颗颜色鲜艳的糖果,“聪明的孩子必须奖励,这几颗糖,就送给我们丫妹啦。”
经过十多天的努力,丫妹虽然还是鲜少会主动亲近他,但在面对舒良的示好时,终于不再表现出抗拒和排斥,偶尔还愿意跟舒良做一做游戏。
这些糖果都是芸芸分给舒良的。
他留意到丫妹也很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反正他不爱吃糖,家里那个更不必说,他干脆把糖果都存了下来,送给能够因为这些东西而真正感觉到快乐的对象。
果不其然,在看到这些糖果的那一刻,丫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嘴里也“咯咯”地笑个不停。
她伸出自己的小手,郑重地接过了这些因为体温,已经融化了些许的糖果,仿佛接过了世间的珍宝。
想起妈妈平日里的教导,丫妹抿了抿唇,扯着自己的衣角,脆生生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没敢直视舒良的眼睛,声音也低不可闻,但舒良还是乐开了花,笑得一脸不值钱。
“舒先生,麻烦你跑了这么一趟,不仅分文不取,还搭进去几颗糖,我这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何棋无奈地旁观着女儿和舒良的互动。
“谁说我什么都没收到?”舒良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这不是收到丫妹的笑脸了吗?这可比金钱有成就感多了。”
“舒先生,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姚阿姨说你是个好人。”何棋失笑着摇了摇头,“你的确是一个好人。”
“姚阿姨就是这么评价我的吗?”舒良佯装失落地叹了口气,“还以为她会夸我帅呢。”
他们本来就不是熟人,能聊的东西不多,再加上问题已经解决,简单的告别过后,舒良直接离开了那里。
“哎呀!”何棋略显自责地敲了一下脑袋,“我怎么连水都没给人家倒一杯?”
“妈妈。”丫妹却在这时靠到了她的身边,手里攥着一个东西,一直举到到了她的眼底,“给你。”
何棋定睛一瞧——
一颗大红色的糖果,正好端端地躺在女儿的手心。
“为什么要给妈妈这个呀?”何棋瞬间放柔了声音。
“跟妈妈的裙子颜色一样。”丫妹指了指何棋身上的连衣裙,“好看。”
“真乖!”
何棋接过女儿的糖果,拆开外部已经开始粘连的包装纸,将融化了一半的糖果,迟疑着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霎时,一股浓烈到有些呛人的甜蜜,强势地弥漫在了她的口腔。
……好甜。
何棋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她很少吃糖,为了女儿的牙齿健康,她也很少给女儿买糖,这绝对算得上是她近期吃过最腻人的东西了。
但她最终还是吃完了这颗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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