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莹雪直接报了警。
但可惜的是,由于证据不足,再加上没有留下痕迹,单凭一个孩子的几句话,无法将连东定罪。
对方被带走调查了几天,很快又被无罪释放。
兹事体大,学校方面也对连东负责的班级,一一进行了查问,但除了芸芸之外,没有孩子承认自己被连老师“碰”过。
由于孩子尚且处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学校主要是跟他们的监护人进行对接,作为这些孩子早已成年的家长,他们的口径却保持了高度的统一——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身为一个女儿的妈妈,赵莹雪其实能够理解这些家长的做法,但她仍旧觉得寒心。
她的孩子还好好地活在她的身边,她当然会为此而感到庆幸,但这是一场燎原的大火。
火舌已经蔓延到了她的孩子身上,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将火苗扑灭,再牵着女儿的手离开。
何棋也是一位妈妈,但她显然不是因为不幸,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而是她懂事且听话的女儿,沦为了这场熊熊的大火里,年幼却惨烈的牺牲品。
赵莹雪能够带着女儿躲开一次,但她不认为自己可以一直躲下去。
灾厄的源头在于火。
倘若解决不了火的问题,她们目之所及的土地,迟早会变成一片焦黑。
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能带着女儿躲去哪里呢?
但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无法扭转其他人的看法,也减缓不了何棋心中的痛苦。
她听说,何棋曾经挨家挨户地求过这些家长,甚至不惜长久地跪在地上,只为了让这些人出面作证。
但证据早就泯灭在时间的长河里,即便她能够打动一两个人,又能够改变些什么呢?
赵莹雪既迷茫又悲观地想道。
或许,何棋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迫切地希望对方付出代价。
事件的结局似乎定格在了连东的停职。
哪怕缺乏确凿的证据,从风险的角度考虑,学校也不可能继续雇佣这样的人。
没有人关心何棋,满不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跟她失去的东西相比,这个所谓的惩罚,简直轻得不值一提。
从夏末到初秋,又从初秋过渡到了深秋,天气逐渐转冷,所有人都踏入了新的季节,只剩下何棋还一直停留在原地。
“怎么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雨?”舒良小跑着关了一圈的窗户,“都已经十一月了,居然还能看到闪电,雷也打得这么响。”
“天气预报说是今年的最后一次。”少年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舒良忙前忙后。
“垂死挣扎还是回光返照?”舒良忍不住“哼”了一声,“总之,现在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反常了。”
“睡吧。”少年率先躺了下来,“醒来就雨过天晴了。”
“但愿吧。”
舒良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还是一片漆黑,雨声倒是小了不少,却也只能算是从暴雨,减缓成了中雨。
几点了?
他睡眼惺忪地瞧了一眼墙上的钟——
凌晨四点。
早就过了午夜,但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铃声还在执着地响个不停,舒良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稍微醒了醒神,才拿起他放在床头的翻盖手机。
毫无疑问,这部手机也是一个二手货。
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一刻,舒良反射性地瞄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确认对方还在熟睡之后,他将手机调成了振动,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客厅。
“喂?”
他终于接通了电话。
“是他!”
女人的声音尖利而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绝望的嘶鸣,泛着怵目惊心的癫狂——
“就是他!”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透过两台现代的电子设备,舒良还是感受到了女人汹涌的情绪。
他的耳膜几乎要被穿破,这让他不得不拉远了听筒,缓了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将手机,小心翼翼地贴近了自己的耳畔。
然而,他仅仅听到了一片寂静,连电话挂断后的忙音都没有。
舒良立即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才发现它已经因为没电,自动进入了关机的状态。
“我靠!”
舒良傻眼地骂出了声。
临睡前,他发现手机的电量不足,本想连上床头的插座,给手机充充电,但窗外又是电闪又是雷鸣,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关系,万一不小心劈中了少年,他高低得算个间接杀人。
于是,舒良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起床再充吧。
反正清晨也没人找他,耽误不了什么事儿。
但因果总是这么不讲道理。
舒良怎么都想不到,他偶然的一次决定,竟然也成了蝴蝶扇动的翅膀,让他跟对面断联得猝不及防。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
他瞧了瞧暗沉的天色,又听了听密集的雨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出门一趟。
“我跟你一起。”
刚刚裹上一件厚实的外套,他的背后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你醒了?”舒良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打量着已经换好衣服的少年,眼神略显飘忽,“我就出门透透气,时间还很早,你再回去睡会儿吧,不用跟我一起。”
“我看到来电显示了。”
少年用一句话堵死了舒良的后路。
由于是两人同行,舒良没法骑他那辆破自行车,公交又还没上班,他们只能打了一辆的士。
“一大早就冒着雨去哪儿啊?”司机师傅似乎很是健谈。
“去看一个朋友。”舒良含糊其辞道。
“那这关系肯定不一般。”司机师傅满脸笃定,“要不是为了挣钱,这种鬼天气,我都想搁家里躺着,呵呵。”
闻言,舒良没有接话,只是扭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没到城市苏醒的时候,每条道路都开得畅通无比,但舒良却莫名地感到心慌,仿佛弥漫在空气里的低压,渗透进了他的根根血管,将他束缚于这台小小的出租车内,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少年一直在看着他。
事实上,舒良能够感受到来自身边的目光,但他现在没心思询问对方原因。
沉默没有蔓延太久。
一刻钟不到的时间,他们就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车辆还在继续行驶,车门和车窗也关得死紧,但警车和救护车的标志性鸣笛声,还是透过了一道道不可见的缝隙,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舒良的耳孔,得意洋洋地宣告着它们的存在。
“你来付钱!”
几乎是在出租车停下的前一刻,舒良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拉开了车门。
他将钱包扔进少年的怀里,丝毫不担心对方会卷款潜逃,连伞都顾不上拿,舒良直接冲进了雨里。
“这到底是什么朋友?”
司机师傅已经完全看呆了。
显然,他找错了询问对象,因为少年不仅没有回答他的意思,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包含了毫不掩饰的催促。
舒良发现何棋的时候,她已经被抬上了担架,医护人员正在往她的身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白布。
已经是深秋了,对方还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舒良当然记得这条裙子,他只是不太清楚,这件裙子曾经被谁夸赞过。
何棋没有穿跟连衣裙更加适配的高跟鞋,而是穿了一双球鞋样式的平底鞋,鞋底满是污泥和尘垢,不知道走过了多少的辛苦路。
舒良也不想过多地记忆这些细节,但除了这些身外之物,他压根儿辨认不出对方。
一切都被摔得粉碎,包括过去的美好,以及未知的将来。
雨水在他的脚下汇成了小渠,有几道小渠,甚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红色。
它们穿过了舒良的脚底,向着更远的地方,慢慢地流淌而去。
随着距离的拉长,颜色正在逐渐变淡,直至完全恢复透明,仿佛只有他站的这块地方,永远保持在了鲜红。
雨还在不停地下。
雨滴打湿了他的额发,从他的头顶,一路贪婪而下,连脖颈都被彻底吞没,沦为了雨水的附属物。
很快,舒良就变得浑身湿透。
借着雨水的掩饰,他本以为自己会流泪,可直到一柄黑伞,在他的头顶撑开,断绝了雨水跟他的接触,舒良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哭。
他的脸上干干净净,除了大量的雨水,只剩下奔跑带出的汗珠。
原来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凉薄。
舒良恍惚地看向身后。
少年无声地陪伴了他很久。
按理说,雨过天晴才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但雨偏偏一直没停,仿佛在跟太阳较劲,谁都不肯轻易服输。
“走吧。”舒良哑着嗓子说道。
“好。”
少年却一动不动。
显然,他在等舒良迈出第一步。
他们的面前早就空无一人,舒良缓缓地转过身去,却因为一抹微弱的反光,再度停顿了下来。
因为长久没有移动,舒良的双腿已经麻痹,只能跌跌撞撞地朝着反光处走去。
即便如此,少年还是精准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没有再让密集的雨滴,侵袭到对方的身体。
舒良捡起了一瓶被用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护手油。
它的主人似乎将它爱惜得很好,裹在瓶子外面的包装纸,没有因为频繁的使用而褪色,瓶盖也拧得很紧,哪怕在雨水里,浸泡了那么久,也没有出现渗漏的现象。
舒良将这瓶护手油放在手心,凝视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
少年全程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高高地举着伞,哪怕手臂因为极度的酸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或痛苦。
“走吧。”
舒良终于再度开口。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眼神也清明了不少,他一直把护手油,牢牢地攥在手心,哪怕掌心传来刺痛,他也不敢放松力道,生怕某些东西,会随着他的动作消失。
“我来打吧。”他从少年的手中接过雨伞,“我们走回家。”
“好。”
回到家中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雨势终于小了一点,却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天空也又黑又沉,仿佛抬手就能够到乌云。
也许是因为半夜的大风大雨,舒良这才迟钝地发觉,客厅的窗户竟然被硬生生地吹开了。
他随手将护手油收进抽屉,走到窗边,正准备关窗,却忽然听见了楼下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正在楼下的空地上玩跳格子。
雨水不仅没有让他们心情烦躁,还给他们制造了额外的乐趣,他们拼命地加重自己的落势,仅仅是为了将雨水溅到同伴的身上。
一旦得逞,他们就会笑作一团,捉弄人的在笑,被捉弄的也在笑,仿佛快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舒良又一次愣住了。
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过来,也忘记了自己抬手的动作,应该要继续衔接什么。
他突然觉得非常割裂。
抬头是阴霾,低头却是欢声笑语,完全取决于他看向哪儿。
“你喜欢她吗?”
少年走到他的身边。
“……我也想知道答案。”舒良回答得坦诚,“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啊。”
少年轻轻点头。
舒良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他不喜欢烦恼未来,他总是活在当下,他相信只要时机到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也相信感情勉强不来,水到渠成才是美好的真谛。
从前,舒良从未反省过自己,但何棋的死亡,忽然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这才发现,道路不会一直平坦,哪怕提前规划好了路线,他也势必会因为剧烈的颠簸,遗失掉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然而,这注定是一条单程的轨道。
他没法回头去捡,甚至没法停下,只能一直往前开,带着还剩下的东西,支离破碎地驶向终点。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报应吗?”
少年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
“你觉得天会塌吗?”
舒良同样顺着他的目光向上。
“不知道。”思索片刻,少年轻轻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天塌了,报应就到了,一直有这么一种说法。”舒良随手将窗户关上,“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嘈杂的雨声连同欢畅的笑声,终究是一齐被隔绝到了窗外。
但这一次,老天好像终于长了眼——
连东没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季。
当然,他不是死于自杀。
毕竟,他坚称自己是一个被冤枉的好人。
很可惜,已经没人能够验证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因为跟那场事件相关的人,好像全部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连东是在家里出了意外。
被幼儿园辞退之后,他一直没去寻找新的工作,成日成日地闷在家中,连他隔壁的邻居,都鲜少跟他碰面。
他是一个人独居,房子面积中等,一个人居住,绝对绰绰有余。
连东平时没什么爱好,既不养狗也不养猫,只是在客厅,用鱼缸养了几条鱼。
他就是被这几条鱼给害了。
为了给鱼儿营造适宜的环境,鱼缸一直处于通电的状态,他出事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可能是辞退带来的颓废,连东的家里很乱,他似乎从不整理,跟他往日在人前的整洁,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反差。
外卖被随手丢在地面,纸也扔得到处都是,衣服在沙发上堆积成山,不断地散发恶臭。
毫不夸张的说,警方在进到他的家中之后,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的客厅铺着瓷砖,油污一层层地积攒在表面,让人走上去的时候,极度容易打滑。
通过一系列的鉴定和分析,连东应该先是不慎滑了一跤,然后撞破了玻璃的浴缸,扯裂了外部包裹的绝缘层,又通过水的导电,将自己活生生地电死了。
此外,警方还在他的家里,收缴了不少涉及儿童色情的违禁品。
明明只相隔了几个月,但上一次调查他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这些足以让他吃一壶的东西。
估计是认为自己已经成功脱罪,连东彻底放松了警惕,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收藏品”,将它们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
至此,有关当初那场连环惨剧的争议,终于有了明确的定论。
人人都在为他的死而拍手称快,包括曾经同情过他的街坊邻居,恨不得在他的门口,吐上几口唾沫,以示对他的深深唾弃。
后来,除了“因果报应”这个说法,又悄悄冒出了一个新的声音。
来源已经不可考,只知道大概是跟连东同栋楼的某位邻居。
这个人坚称他在意外发生前的深夜,见到了一位陌生的男性。
那位男性满脸阴沉,不发一语,眉眼依稀跟死去的丫妹,有着三四分的相似。
他很可能是丫妹的生父,也就是何棋的初恋男友。
他曾经消失在她们的生命,但在她们死得如此惨烈之后,他精心策划了一场复仇。
然后,他就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生活总是单调而枯燥,比起平平淡淡的调查结果,老百姓更倾向于夸张的戏剧性。
因此,这个复仇的版本,几经改编之后,竟然流传得越来越广,以至于传进了几个街区之外的舒良耳中。
“一个连抚养责任都不肯担的怂蛋,还有胆子去复仇?”舒良没掩饰目光中的不屑,“谁信谁傻呗。”
“嗯。”
少年用点头表示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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