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不嫌晦气了吗?”小姑娘被舒良前后的变化吓懵了。
“这有什么晦气的?”舒良不以为然道,“老先生享年八十九岁,这可是高寿,我们买了他的蛋糕,沾福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晦气?”
“……”
你刚刚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小姑娘神情恍惚地给舒良打包好了蛋糕。
收钱,找零,取货,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直到舒良的身影消失,小姑娘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忘记把蛋糕附赠的蜡烛,从九十岁换成十五岁了。
反正是为了沾福,这种微乎其微的“错误”,反而会更合他们的意吧?
小姑娘心安理得地继续忙活起其他的工作了。
当晚,顶着蒋雀巡极度不耐烦的目光,舒良硬是将人拽到了饭桌前。
他一点点地解开蛋糕上的丝带,又充满仪式感地将顶盒揭开,期待着捕捉到蒋雀巡感动的模样。
然而,他却看到了蒋雀巡突然僵硬住的脸。
舒良狐疑地向饭桌上一扫——
僵硬的人立马又多了他一个。
小姑娘是在窗口后侧方打的包,他也没注意看,蛋糕拿到手的时候,已经包装完毕,为了不破坏完整性,舒良并没有提前拆开。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蛋糕的造型,竟然会如此的别致。
平心而论,这绝对是那家超市,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准。
不愧是九十岁的大寿,蛋糕上除了大面积的白色、红色和绿色奶油,还耸立着一个生机勃勃的假山。
瀑布从山间倾泻而下,仙鹤聚集在山底的小溪,啜饮着潺潺的流水,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误入了仙境。
蛋糕的边缘用饱满的寿桃点缀,中央还用鲜红色的果酱写下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八个大字。
舒良确定以及肯定,无论是哪个老人看到这个蛋糕,都一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问题就在于,蒋雀巡不仅不是老人,还是一个连十八岁都没到的未成年。
这样的审美,对于他来说,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整场生日会的氛围,在舒良将九十岁的蜡烛,取出来的那一刻,瞬间达到了巅峰。
“……我可以解释。”舒良苍白无力地补救了一句。
“没必要。”蒋雀巡已经恢复到了原本的面无表情,“生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把蜡烛吹了吧。”舒良硬着头皮将九十岁的蜡烛插好,“就当我提前祝你长命百岁了。”
他用打火机将蜡烛点燃,又起身关了客厅的灯,坐回了少年的身边。
蒋雀巡沉默地看着他忙前忙后。
烛光映照着少年的脸,随着窗外钻进屋内的风,烛焰开始闪烁,少年的脸也变得忽明忽暗。
舒良发现少年的目光,压根儿就不在蛋糕上,而是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自己。
火苗生长于少年的瞳孔,自己也倒映在其中,仿佛要被少年的炽热焚尽。
……总感觉不太对劲。
舒良略显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赶紧许个愿,然后把蜡烛吹了,我还等着吃蛋糕呢。”
“好。”
少年终于舍得将视线移开。
“希望我能顺利找到害死我父母的两名凶手。”
少年将双手合十,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你父母不是死于意外吗?”闻言,舒良大惊失色,“还有,你怎么知道有凶手,数量还精确到了两名?”
少年没有回答。
“……算了。”舒良不打算逼问他,“闭不闭眼倒是次要,但许愿的时候,最好不要把愿望说出来,免得愿望会不灵。”
“从前,我一直是按大众认知的那样,虔诚地进行许愿。”少年一口气将蜡烛吹灭,客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阴晦,“但那些愿望都破灭了。”
所以我不再相信那些。
从今往后,我决定只相信自己。
但你又为什么要出现呢?
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少年神色动摇地描摹着舒良的轮廓。
“那是因为你没遇上我。”舒良重新将客厅的灯打开,“我保证,你在我身边许的愿,将来都能够实现。”
舒良笑眯眯地拿起刀叉,开始切分他肖想已久的蛋糕。
万事开头难,经过如此波折的第一次,后面他再为蒋雀巡庆祝生日的时候,基本没出过什么岔子。
每一年,蒋雀巡都会重复一遍相同的愿望。
舒良从最开始的目瞪口呆,渐渐变得习以为常,甚至能够同步在心中,一字不差地默念出蒋雀巡的愿望。
他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确保蒋雀巡的愿望能够被实现。
一个出声,一个不出声,两者叠加在一起,总能踩中一个正确的许愿姿势,不是吗?
舒良不无侥幸地想道。
到了今天,已经是蒋雀巡的二十二岁生日,也是他陪对方度过的第八个年头。
因为蒋雀巡去省会上了大学,舒良为他举办的生日仪式,已经中断了整整四年。
但他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买上一个小蛋糕,在心里默念一遍蒋雀巡的愿望之后,再一点一点地将蛋糕吃掉。
从年份来看,今年应该没什么特殊,舒良左想右想,都想不通蒋雀巡为什么会主动订一个蛋糕,也猜不出蛋糕会是什么样式。
难道是为了庆祝他的结业?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刻,舒良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倒是不担心钱的问题。
蒋雀巡的三观虽然正常得不太明显,但绝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更不会去蛋糕店明抢。
事实上,在蒋雀巡去上大学之前,舒良给了他一张银行卡。
卡里本身有一千多块钱,舒良在每个月的月头,还会往里面汇入五百块钱。
跟小康甚至富裕的家庭相比,这个生活费绝对算不上多,但已经是舒良能够做到的极限。
每次打钱的时候,舒良都会顺便查一查账,结果却让他颇为担忧。
蒋雀巡从没动过卡里的钱。
他也是上过大学的人,尽管学校都有额外的补贴,食堂便宜得跟外面不能比,但饭卡依旧需要自己充钱,再加上偶尔去校外消费,蒋雀巡不可能一分钱都不花。
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舒良甚至为此萌生了去省会一趟的念头。
但他不想变成那种会让晚辈窒息的长辈,只能拼命地压抑自我,仅仅是一次都不间断地往卡里汇钱。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去年的某一天,忽然收到了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他交给蒋雀巡的这张卡,被人取出了四千多块钱。
哪怕没有视频和图片,舒良也知道取钱的人,一定是蒋雀巡。
他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整天提心吊胆,做梦都梦到蒋雀巡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饭。
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人,就连生活费的取用频率,都跟其他的孩子迥然不同。
舒良忍不住对蒋雀巡肃然起敬。
虽然打那以后,蒋雀巡再没取用过卡里的钱,舒良仍然觉得十分安心。
掰着手指算一算,卡里的钱应该还有两万左右,哪怕蒋雀巡是在市中心订的蛋糕,这个金额也绝对绰绰有余。
舒良就这么一直等到了天黑,蒋雀巡才拎着一个盒子,回到了他们俩的这个小家。
“怎么这么久?”舒良连饭菜都准备好了。
“位置偏。”蒋雀巡说了一个当地的路名。
“你这是订了一个什么样式?”舒良更疑惑了,“还得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儿去领?”
“打开你就知道了。”蒋雀巡不愿多说。
闻言,舒良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也差不多可以开始庆祝蒋雀巡的生日了。
为了满足自己被吊了好几个小时的好奇心,舒良决定先把蛋糕的盒子拆开。
这不拆还好,一拆他整个傻眼了。
蒋雀巡订了一个跟八年前一模一样的款式。
不能说是大同小异,只能说是别无二致。
“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类型了。”蒋雀巡看着面露惊讶的舒良,“我只能凭借记忆,自己画出来,再发给蛋糕店,我问了很多家,只有这一家,承诺可以进行还原。”
“为什么要订做这样的蛋糕?”舒良说完又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是打算追忆往昔吗?”
“那是你给我订的第一个蛋糕,我希望我自己订的第一个,跟你当初的样式相同。”
“……那你好歹订第二年的那个吧。”舒良头疼地扶住额角,“最起码,第二年的那个,看起来正常。”
“不一样。”蒋雀巡执拗地摇了摇头。
“……”
他真是败给对方的脑回路了。
要不是他对蒋雀巡知根知底,舒良一定会认为,蒋雀巡是在讽刺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才会大费周章地整出这么一个蛋糕,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感觉难堪。
“你先许愿吧。”舒良打开附带的小盒子,“我把蜡烛给你插上。”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个环节,等到蛋糕被切分,他就不用再被迫回想那些让他尴尬无比的细节。
然而,望着手里的“9”和“8”,舒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这是什么意思?”舒良感觉自己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第一年,蜡烛是九十岁,过了八年,蜡烛增加到了九十八。”
“我是在问这个吗?”舒良看起来已经快要吐血了,“别的先不提,蜡烛明显是搞错了,你不用把这个也延续吧?”
“虽然我不认为那是错,但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不好。”蒋雀巡冷静地回答道。
他的反应让舒良看起来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我投降,错在我,我就不该张嘴问。”舒良神情麻木地将蜡烛插好,再将烛芯引燃,“可以关灯了吧?”
“嗯。”
蒋雀巡照例说出了那个一成不变的愿望,但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之后,他没有立即将蜡烛吹灭,而是缓缓地将双眼闭合。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蜡烛终于被他吹灭。
舒良本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但考虑到前几次问询的结果,他决定老老实实地保持沉默,耐心地等待到蛋糕下肚。
将蛋糕送进嘴里的时候,舒良才终于感觉出不同。
原料的奶油用得更好,蛋糕体也不像是海绵,怎么嚼都没味儿,吃起来既蓬松又香软,就连蛋糕中央的八个大字,都从廉价的色素味果酱,换成了纯度极高的巧克力酱。
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无论再怎么复刻,时光终究会改变很多东西。
舒良没由来地想要叹气。
他身边的蒋雀巡同样吃出了不同。
但比起舒良的伤春悲秋,蒋雀巡考虑的事情会更多。
他今年许下的愿望,可以说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也可以说和往年天差地别。
闭眼的刹那,他在心底无声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今后他能跟舒良好好的,他愿意放弃前一个愿望,要是不能的话,只保留第一个愿望就够了。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其实,舒良忽略了一点。
倘若第一年是九十岁的蜡烛,到了第八年,中间仅仅相隔了七年,应该插上的蜡烛,不是九十八岁,而是九十七岁。
蒋雀巡不可能会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
他是故意选择了九十八。
原因无它,仅仅是因为他和舒良之间,恰好隔了八年的时光。
倘若他能够像舒良祝福的那样,一直活到九十岁,那么,他希望舒良能够健康平安地活到九十八。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妄想也罢,他不过是不希望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秒,身边会缺少舒良的陪伴。
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舒良的世界,会是怎样的空洞和无谓。
他甚至阴暗地希望对方也是如此。
因此,只有两人同死,才能真正地达到他心中的完美结局。
“九十八”既是他送给舒良的祝福,也是他强行附加给舒良的诅咒。
或许,他应该选择在舒良生日的当天,郑重地完成这件事,而不是自己的生日。
但他曾经询问过舒良的生日,得到的答案却是“我不喜欢我的生日”。
不是“不喜欢过生日”,而是“不喜欢生日”,仅仅一字之差,却拥有截然不同的含义。
毫无疑问,舒良的喜恶就是蒋雀巡的喜恶,既然舒良不喜欢,那他就绝不会再提。
他干脆把久别重逢后的这次生日,送给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那个人。
他的祝福和诅咒,将成为枷锁,以他的诞生为起点,以两人的纠葛为联结,紧紧地缠缚住舒良。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蒋雀巡吞下口中的最后一块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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