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饭的那一晚,舒良破例喝了十几瓶啤酒。
事实上,他的滴酒不沾,不是因为酒量不好,而是因为融入本能的厌恶,但他忽然对自己憎恨的东西,燃起了某种迫切的**,仅仅是为了体验他人口中的麻痹感。
但他似乎选错了对象。
除了频繁地前往厕所,他丝毫没有感受到精神层面的麻痹,反而觉得这抹不断在他眼前乱晃的亮黄,简直令他厌烦到了极点。
他明明在昨晚跟何巍皇提了分手。
但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甚至连夜将那块显眼的布料,做成了不适合这个季节的外套,明目张胆地穿在了身上。
坦白说,他不抵触何巍皇的存在,却也够不上情侣之间的喜欢。
他之所以会答应对方的追求,除了因为感觉无聊,主要是贪图对方能够提供的陪伴。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寂寞的人,尤其是他的灵魂。
但何巍皇填补的全部都是空虚。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抗拒对方的亲近,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他就已经看到了这段关系的结局。
但挑起麻烦的人是他,他至少应该把体面维持到底,考虑到对方是一个缺乏底线的家伙,舒良一直把分手拖延到了毕业的前夕。
然而,何巍皇的厚颜无耻,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面对他郑重提出的分手,对方全然当做没听见,甚至恶狠狠地威胁他,一辈子都别想甩掉自己,他一定会纠缠他到天荒地老。
如果他深爱何巍皇,他可能会头脑不清地生出几分感动,但他既没有头脑不清,也一点儿都不爱何巍皇,所以他仅仅是翻了一个白眼,认为对方不过是在像过去那样气急败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
舒良却感觉遍体生凉。
毕业后,他就又要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逼仄之所,孤零零地继续他那一潭死水的生活。
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当初那个小男孩。
虽然对方比他小了不少,但他确信他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东西——
他们是同类。
而且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同类。
哪怕他不是一个孤独的人,这种堪称压倒性的诱惑力,都无法让人抵抗。
更何况他是一只断了翅的鸟。
他的风已经湮灭,如果想要寻求陪伴,他只能寄托于找到另一只断翅的鸟。
他好像找到了。
又好像没有。
因为对方不是没有翅膀,只是年龄太小,还没能学会飞行。
对方身上那种跟自己相同的特质,会随着对方逐渐融入天空和丛林,消失得干干净净。
舒良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又无法也无权干涉对方的成长。
除非他能够亲手折断对方的翅膀。
这个邪恶的念头,一经浮现在他的脑海,就成了某种无法消除的烙印,伴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幻想,跟现实慢慢地产生了重叠。
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
这种混乱在今晚达到了巅峰。
他已经受够了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要么,就让他希望全无;要么,就让他重新找回生的意义。
既然选择让他看见了希望,那他就必须死死地抓住。
酒精给了他胆量,毕业催化了恐慌,借口身体不适,舒良提前离开了众人酩酊大醉的现场。
六月底的季节,热意已经非常明显,哪怕进入了深夜,也没有冷风吹拂,只有热浪袭面,阻绝了意识的清醒。
舒良一路来到了对方居住的小区。
进行模拟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地跟随对方,但他深深地了解自己,所以也顺带着了解了对方。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存在,他选择尽量不跟随本人,而是跟随对方那些警惕性极低的家人。
事实证明,他的战略完全正确。
试图折断一双尚未孕育完全的翅膀,倘若不能从对方的身上下手,那就应该将目光放到对方的周围。
哪怕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成千上万遍,真正实践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还是持续地抖个不停。
他迟迟无法下手,哪怕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也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发现令自己浑身湿透的汗滴,不是因为紧张或行动导致的热汗,而是仿佛能够刺穿骨头的冷汗。
抚摸着冷冰冰的后背,他忽然惊醒了过来,酒意也终于散了大半。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犯下无缘无故的恶,这会让他变得跟他憎恶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哪怕他能够通过这种方法,制造出一个所谓的同类,他也不配再留在对方的身边,因为与此同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同类这个身份,堕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酒精果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不仅遮蔽了人性的闪光点,还徒增了造孽的勇气,让人抛下了最后一丝理性,一举一动都变得不受控制。
他决定再也不喝酒了。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让神志更加清楚,以便让自己离开。
但他的身后却忽然走出了一个人。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直到看见对方身上那抹熟悉的亮黄,他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何巍皇?”对方在朝着他前进,他却忍不住开始后退,“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早就来了。”对方回答道,“没想到?”
闻言,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说了,你甩不掉我,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一样,你怎么就是不信呢?”高大的男人咧嘴一笑,“我都跟了你好几回了,你几乎回回都往这儿跑,我一开始还觉得纳闷,后来总算是想明白了。”
“你误会了!”他的喉头开始急切地上下滚动,“我什么都没做!”
“那你得问问我的手机了。”对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我都录下来了,进口货,夜里也录得清清楚楚,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过来确认。”
“录下来了?”他的神情涌上了疑惑,“你是指我站在车边一动不动的样子?”
“没错。”对方竟然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没有什么威胁力,对吧?”
舒良选择用沉默作为回答。
“你怎么就这么天真呢?”对方夸张地“啧”了一声,“我都告诉你了,我早就来了,比你来得都早,再加上我知道了你的盘算,作为一个体贴入微的男朋友,我肯定已经提前帮你处理好了。”
“……什么?”
酒精让他的大脑变得迟钝。
“车子莫名其妙地出了故障,然后前一天的深夜,正好有一位可疑人士,鬼鬼祟祟地站在车边。”对方越说越兴奋,“你猜,大家会怎么想?”
“你这是栽赃陷害!”
他的面色已然惨白一片。
“栽赃陷害?”对方却不以为然道,“除了你,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这么认为?”
“这不是真的……”
他近乎呢喃着说道。
“谁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对方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我这是把柄,又不是呈堂证供。”
“当然,你要是不听话的话,它也可以成为呈堂证供。”
对方咧着嘴补充了一句。
那一刻,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对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是漫不经心,但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溢满对方瞳孔的恶意。
相处了将近四年的时间,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对方,却也成为了最后一次。
“所以——”他突兀地停止了后退,“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方迫不及待地走向了他,“在你跟我胡言乱语之后。”
“无论如何,先让我把一切复原。”他看起来似乎决定认命,“工具在哪里?”
他的反应明显取悦了对方。
下一秒,对方心满意足地向侧方让了一步,露出了藏在他身后的工具箱。
于是,他径直朝着工具箱走去,即使因此碰撞到了对方的肩膀,他也没有丝毫的退让。
见状,对方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怪笑。
他当然听到了这个动静,却没有理会,而是原地蹲了下来,打开工具箱,取出了里面的一个扳手。
他感觉自己握着扳手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念头,却没有任何一个,跟光明和磊落有关。
“……喂!”对方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不是要把一切复原吗?为什么一直蹲着不动?”
闻言,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
他在心底默念。
然而,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用力将对方敲晕,再删除对方手机里的“证据”之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巨响。
他立即惊讶地回过头,却看见了倒地不起的何巍皇——
对方的身体甚至在高频地抽搐,嘴角不断地溢出白沫。
他彻底被吓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完全不动了,只剩下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暴凸在眼眶之外,瞪着同样黑漆漆的天空。
后来,通过资料的查阅,他才知道这很可能是突发性的癫痫。
原因也很简单——
一方面是对方一次性摄入了过多的酒精;一方面是对方的情绪,一直处于高度的亢奋,才会让疾病如此来势汹汹。
当然,过度饮酒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明明酒量一般,却为了在散伙饭的现场,大出风头,红的白的啤的,连番灌下,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喝得一刻不停。
他忍不住想起了他们结下“孽缘”的那个夜晚——
对方似乎注定要为自己的自负,付出异常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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