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酒之后,他们继续同路了一段,我本来打算跟着你的父亲,但他拐进了公共厕所,似乎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就先跟上了另外一位。”蒋雀巡一脸平静地讲述道,“他住得近,大约跟了五分钟,他就进了一个小区,我一直跟着他进了单元楼,还没来得及靠近,就看见一名年轻的男性,站在楼梯口,伸手将他推了下去。”
“所以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舒良微微张开嘴巴,“你还记得那名年轻男性的长相吗?”
“记得。”蒋雀巡点了点头,“跟他有几分相似。”
“儿子?”舒良猜测道。
“可能。”
“……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禽兽啊。”
良久,舒良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感慨了一句。
“那一晚,我其实睡得很熟,但凌晨四点左右,我还是醒了一次,发现你不在床上。”舒良苦笑道,“我不敢细想,强逼着自己,又睡了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好好地躺在我的身边,于是我反复地催眠自己,一切都是梦境,你没有中途离开,我也没有中途苏醒。”
“你也会试图欺骗自己吗?”蒋雀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以为,这件事只有我会做,而且已经非常擅长。”
“欺骗他人,或许有很多原因,但欺骗自己,一定是因为在乎。”舒良几乎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在这一点上,我跟你没有区别。”
“是吗?”蒋雀巡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讽刺,“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从你的嘴里,听到类似的话语,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眼下这种情景,但我还是很开心,是不是很可笑?”
闻言,舒良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再度跟上你父亲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包括怎么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蒋雀巡重新衔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但我什么都没做,你的父亲就倒了下去,还滚进了一个深坑,我走近看了看,发现他踩到了一个东西,再加上道路泥泞,他醉得踉踉跄跄,才会摔得那么狠,对了,你知道他踩到了什么吗?”
“什么?”
舒良听得非常专注。
“一个塑料卡车。”蒋雀巡冷静地回答道,“小男孩的玩具。”
闻言,舒良又一次说不出话了。
“我走到坑边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他伤到了脑袋,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我转身准备离开,可能是看清了我的脸,可能是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突然开始重复一个陌生的名字,为了确保我能听见,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声嘶力竭,你那么聪明,要不要猜猜看,那个名字是什么?”
“我——”
舒良的目光满是茫然,但他刚刚脱口了一个字,就似乎被雷击中,再也无法继续。
“看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蒋雀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脸,“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舒良的五指倏然蜷紧。
“为难吗?”蒋雀巡又一次露出了笑容,“既然会感到为难,当初又何必动手,你好像一直活在矛盾里。”
舒良依旧一声不吭。
“一个人名而已,如果你真的说不出口,我当然可以代劳。”蒋雀巡难得如此多话,“但你真的愿意,从我的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吗?”
“……温泽。”
舒良似乎花费了非常大的自制力,才让声音保持稳定,但尾音还是颤得剧烈,仿佛从崖顶骤然坠底的石块,哪怕曾经拥有最坚韧的属性,在绝对的高度面前,结局依旧是四分五裂。
短短的两个字,却让舒良精疲力尽,似乎抽干了他的生命,仅仅给他留下了一具外部的躯壳。
对此,蒋雀巡却显得异常满意。
“回答正确。”对方甚至愉快地打了一个响指,“那么,我现在很想知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会认识温泽,又为什么要在临死之前,拼命地重复这个名字?”
“大概是为了警告你吧。”舒良的五指慢慢放松,“兔死狐悲,他既是在诅咒你,又是在希望你在知道某些东西之后,选择离我而去。”
“所以——”蒋雀巡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希望我知道什么?”
“不急。”舒良却越来越冷静,如同一潭死透了的水,“在那之前,我还想跟你说明一件事,算是那件事的前奏吧。”
“哦?”蒋雀巡显得很有兴趣,“你说。”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房东吗?”舒良用目光在空屋里兜了一圈,“跟我的母亲签订十五年租期的那一位。”
“居住在其他城市的老太太?”蒋雀巡当然没有忘记,“难道她压根儿就不存在?”
毕竟,他一直觉得十五年的租期,长得太过离谱。
“不。”舒良却摇了摇头,“房东确实存在,也的确是一个老太太,但她同时还是一个格外贪心的老太太。”
“什么意思?”
“你认为,仅仅凭借一份合约,就能约束住我父亲那种人吗?”舒良的脸上分明在笑,但却给人一种极度悲伤的感觉,“安分了不到一年,他就又开始频繁地骚扰我,我那时刚上高中,烦得受不了,完全提不起劲学习,但我坚持不让他进门,哪怕他提前守在门口。”
“好歹也是十六岁的少年了,我的力气和身高,都有了不小的提升,足以跟他周旋片刻,虽然很少能占上风,却也不至于吃亏。”
“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在路口看到他,也没在楼梯口发现他,我以为他终于放弃了,暗自窃喜了一会儿,却在打开房门之后,看到他边翘着腿边吃我存放在冰箱里的东西。”
“我立刻呆住了。”
“但我还是太过天真,以为是他私自配了钥匙,费劲将他赶走之后,我赶紧联系房东,换了一把门锁,但没过两天,他就再次出现在我的客厅,态度还更加恶劣。”
“反复了几次之后,我已经心力交瘁,却也逐渐意识到了不对,我留了个心眼,某天上学之后,偷偷从学校折返,终于撞破了他和房东的会面。”
“原来,钥匙都是房东给他配的,我还傻傻地以为对方是好人,每一次都联系她帮忙换钥匙,甚至因为觉得不好意思,给她塞去了我存了好几年的零花钱,她也没有拒绝。”
“即使撇去我的父亲不谈,房东收了我母亲的钱,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还签订了合法的协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通过偷听他们的谈话,我终于还原出了一切。”
“似乎是我的父亲承诺她,作为我的合法监护人,他会想方设法地把我这个未成年,从对方的房子里赶走,至于我母亲预付的十五年租金,他要求分走一半。”
“房东肯定是动心了。”
“因为这样的话,她不仅能够白得七年半的房租,房子也能够空出来,她完全可以继续租给别人,再多拿一份钱。”
“道理已经显而易见,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践踏自己的承诺?”
“哪怕没有丝毫的同情,签订的合约也是合理合法,甚至为了杜绝我在将来受委屈的可能,我的母亲支付了高于当时的市场价百分之三十的费用,但对方还是因为贪婪反悔了。”
“我不喜欢背信弃义的人。”
“所以我打算让一切回到正轨。”
“我给房东寄去了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还有几团黑色的头发。”
“我模仿我母亲的语气,用鲜红色的颜料写了几行字,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让她不要一错再错,好好遵守当初的约定。”
“我原本仅仅打算警告她一下,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久之后,对方就因为突发的疾病去世了。”
“人的贪心或许会不足,但人的寿命终究是有限的,当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贪心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公平会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受到了包裹的影响,心里感觉非常内疚,但随着我越来越成熟,我才逐渐想明白,能够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压根儿就不会被一个包裹吓退。”
“但我的父亲却似乎因此产生了某种误会。”
舒良落下一声叹息。
“那温泽呢?”
蒋雀巡沉默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直接说出了那个让舒良如鲠在喉的名字。
“他啊——”舒良的眼神陡然变得柔和,“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好人。”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死了,不是吗?”蒋雀巡的语气冰冷。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舒良平静地看向对方,“这也是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两件事之一。”
哪怕还未进行询问,蒋雀巡就已经猜到了另一件事是什么。
但他此时此刻更好奇的是跟温泽有关的事实。
根据舒良的描述,温泽几乎完美无缺,他曾经点亮了舒良的生命,却又像是一束流星,无论光芒有多么耀眼,都仅仅拥有短暂的一瞬。
从绽放到滑落,让人根本来不及捕捉,更无法改变天空的黯淡,甚至在他的映衬之下,原本只能算是没有光彩的东西,彻底蜕变成了幽深的黑暗,以至于让人失去了抬头凝望的勇气。
原本,蒋雀巡没有怀疑过舒良的恋爱经历。
出于某种隐蔽的嫉妒心理,他连了解都提不起兴趣,但对方口中的姓名,他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事实上,那个姓名曾经伴随着那台诡异的DVD机一起出现。
他在看见那台DVD机的时候,顺带着看见了压在机器下方的一张信纸。
信纸的底色是纯白,由于放置多年,已经开始发黄,但文字勉强还算清晰可见。
于是,他大致阅读了一遍,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封情书。
收信人是舒良。
落款人就是温泽——
一个他从未听舒良提起,也从未出现在对方身边的陌生人。
从字迹和内容来看,温泽应该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少年,对方的喜欢很纯粹,没有掺杂太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蒋雀巡不想用“字如其人”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来揣摩一个未知的存在,但他暂时没有其他的途径。
他甚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一般人在书写自己姓名的时候,都会比较得心应手,因此也会写得比较好看,毕竟熟能生巧,姓名应该是每个人写过最多的东西,同时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的门面。
但这封情书里,最好看且最郑重的两个字,无疑是舒良的名字。
蒋雀巡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用心。
他不确定舒良是否同意了对方的追求,他仅仅知道舒良至少在乎过对方的存在。
否则,舒良绝不会将东西放在那里——
一个明明十分显眼的位置,却又欲盖弥彰地用东西压住,除了自欺欺人这种答案,蒋雀巡根本想不到其他。
也许是察觉到了少年的举动,几天之后,蒋雀巡发现机器下面的信纸不见了。
直至今日,他都没有再看见那张薄薄的纸,但他似乎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一个连他都认定为无比残忍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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