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舒良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吸了吸鼻子,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很快又重新舒展,“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因为不方便拿上来,只能暂时放在楼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不用了。”
蒋雀巡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那是一个很棒的礼物。”舒良却坚持不肯放弃,“我保证会让你大吃一惊。”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在许愿池投币的时候,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吗?”蒋雀巡直接开启了一个崭新的话题。
“什么愿望?”
舒良果然被吊起了兴趣。
“很简单。”蒋雀巡慢慢勾起嘴角,“我的愿望就是现在。”
他没有温泽那么至纯至善,也不像何巍皇那样病态极端,他只是不管他们之间隔了多少岁,也罔顾对方个人的意愿,近乎执拗地渴望着一个相同的结局。
舒良顿时不说话了。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雨滴连续不断地坠落,却不会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迹,唯有本身亦是透明的窗户,才会残留下丝丝缕缕的水线,宛如某种无机质的物体在流泪。
他们静静地坐在一起,明明是咫尺之间的距离,却谁都没有看谁,仿佛熟稔到了极致,又如同一对全然陌生的伴侣,抗拒着重新认识彼此。
“你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舒良率先打破了沉默,“肯定希望你在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
“没错。”蒋雀巡点了点头,“但他没有考虑到,雀鸟的体型太小,飞行能力也很弱,终其一生,它们都只能在出生地附近徘徊,只要认定了一个地方,就绝对不会迁徙,也不会轻易离开。”
“是吗?”舒良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
“有些事,从开始就已经注定,我原本也不相信。”蒋雀巡微微转动眼珠,扫了一眼厨房,“如今却不得不信。”
“你认命了?”
“不认。”
“那你信什么?”
“信命。”
“信命却不认命?”
“嗯。”
“……你大学念的是哲学系吧?”舒良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快被你绕晕了。”
“你认命吗?”蒋雀巡反问道。
“不认。”舒良不假思索。
“那你信命吗?”蒋雀巡继续问道。
“不——”舒良正想给出相同的回答,却忽然瞥到了蒋雀巡脸上的表情,情不自禁就改了口,“信、信吧。”
“究竟是信还是不信?”蒋雀巡挑眉道。
“信!”舒良举手投降,“我信还不行吗?”
“一样。”
蒋雀巡总算是满意了。
“所以这有什么好处?”舒良纳闷道,“何必执着于这个?”
“不认命是为了抗争,哪怕注定是徒劳,而信命是为了解脱,在结局到来的那一刻,不必心怀愧疚。”蒋雀巡注视着舒良的侧脸,“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你大学绝对读的是哲学系。”舒良忍不住感慨道,“但我勉强理解了你的意思。”
事实上,蒋雀巡的理念非常简单,甚至可以归结为四个字——
放过自己。
但舒良已经明白得太晚了。
“既然你都毫无保留了,那我也不能白听,总得有点表示。”舒良突然抬手将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有件事,我本来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但我现在打算告诉你。”
尽管他已经发誓不再喝酒,但他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必须用酒精壮胆,否则压根儿无法启齿。
“……什么?”
蒋雀巡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秘密。
“关于我的母亲。”
舒良的目光变得幽远。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就是她被父亲打得半死不活的那一次,但我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那时,她虽然受伤很重,但还残存了一口气。”
“她让我给她做一碗酱拌豆腐。”
“然而,我认为我应该先向邻居求救。”
“但我却犹豫了。”
“因为我心底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跟我说,如果她无法停止她的优柔寡断,我的父亲会一次又一次地上门,而她也会一次又一次地纵容。”
“我知道,她已经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勇敢,但这还是远远不够。”
“她会因为过去的美好而心软,她会因为丈夫和父亲这个身份而心软,她甚至会因为觉得难堪,不想把事情闹大,将争吵尽可能地锁在门内,哪怕那已经远远地逾越了家人之间的冲突和矛盾。”
“小时候,我无法确认自己的战线,因为我的选择不多,但在经历了极端的绝望之后,我的心理防线被狠狠地击溃了,我忽然发现我或许还能拥有第三种选择。”
“我不想再忍气吞声了。”
“但我的母亲永远不会像我这样果断。”
“尽管她遭受的那些苦难,比任何人都要深重,但她的骨子里,依旧流淌着守旧的血液,她最多只能反抗到这里了。”
“痛苦的循环没有被打破,而是换了一种形式,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想要逃得远远的,但我的牵绊就在这里,我无法弃她于不顾,这让我也被动地卷入了这场看不见尽头的轮回。”
“这当然不能怪她。”
“但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怨气。”
“过去我已经不在乎,但在身为我父亲的男人,做出了那种事情之后,她为什么还能允许对方进门?”
“我想不通这个问题。”
“我既委屈又愤怒,但比起我个人的情绪,我更害怕的是未来。”
“我好像已经看不见我的未来了。”
“我把活下去的勇气,全部寄托在了未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得模糊,以至于彻底消失。”
“所以我犹豫了。”
“我飞快地做好了酱拌豆腐,然后端进了卧室。”
“看见我的到来,我的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冲着我温柔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过我手中的碗,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她选择跟我说了一段话。”
“她说,刚刚怀孕的时候,很多人都恭喜她,终于有了自己的骨肉,她其实没怎么听明白,因为她一直都有自己的骨肉,否则她根本不能算是活着。”
“直到我顺利降生。”
“她才一点点地领悟了这句话。”
“肉裹着骨,骨贴着肉,它们彼此依附,密不可分,却又注定要在结局剥离。”
“肉身会最先消失,然后才是骨骼,在烈火的淬炼下,再坚硬的东西,也会化作一团灰烬。”
“但这仅仅是表象。”
“也许,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肉身的离开,骨骼才会主动卸下自己的防御,心甘情愿地沦为一团灰烬。”
“分离即是死,分离亦是生。”
“父母跟子女的关系就是如此。”
“她唯一一次能够给予的‘生’,就是将我带入了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美好,但她已经竭尽全力地抚养了我。”
“我可以是她的骨肉,也可以是一根纯粹的骨头,□□正在环绕而生。”
“她也曾经是别人的骨肉,却又无怨无悔地掏空了自己的养分,仅仅是为了滋养一根注定会离她而去的骨头。”
“说实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因为我从未从母亲的嘴巴里,听到过如此深奥的话语。”
“她看出了我的茫然,却没有在意,只是轻声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她在表达什么。”
“我虽然没有回答,却已经在心里摇头,因为我特别肯定,我不会拥有后代,注定无法感受她的感受。”
“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得离谱。”
“除了用来比喻子女,骨肉还可以用来形容至亲至爱,我原本以为这同样和我无缘,但我却在跟我息息相关的废墟之下,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幸存者。”
“他应该恨我,却因为我掀开了他头顶的瓦片,将我误认成了救世主,从此跌跌撞撞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可以忍受骨肉剥离之苦,也可以漠然地看着自己的□□,一天天地消减,直到薄成了一层皮,行将就木地贴着骨头,我也绝不会喊一声痛,因为这全都是我活该承受的东西。”
“但我唯独不能忍受对方在我的面前分崩离析。”
“你说得对。”舒良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有些事,从开始就已经注定,让人不得不信。”
“母亲的那段话,让我失神了很久,等我反应过来之后,我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受到了冥冥的指引,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段话中的每一个字,包括母亲脸上的表情。”
“她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慈爱,但她确实已经累了,连目光都变得涣散,只有声音还是一如既往,让我想起童年的夜晚,家里没有空调,我热得睡不着,她一边给我摇扇子,一边跟我讲七零八碎的童话故事。”
“她从不会在我的面前睡着,因为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家里到处都是她忙忙碌碌的身影。”
“这还是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睡在了我的面前。”
“我很想叫醒她,却又害怕侵扰了她的美梦,我希望她的梦里有我,因为我害怕被遗忘,但我又不希望有太多,因为我唯恐她产生留恋。”
“显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尤其是我。”
“我是一块坏肉,一根腐烂的骨头,失去了吸收养分的必要。”
“事实上,我仅仅犹豫了三分钟。”
“我比谁都清楚,三分钟无法拯救一条垂危的性命,但我还是无法释怀我的犹豫,因为这恰恰印证了人性的卑劣。”
“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生日吧。”舒良突然转头跟蒋雀巡四目相对,“我跟邻居他们都是胡诌的。”
“嗯。”
蒋雀巡点头。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舒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六月三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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