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烛九阴:大音无声

曦琅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神会以那么快的方式衰老。眼前的钟烨头发白得彻底,笔挺的腰身像被大雪压弯的松枝,只要那低垂的眼睛是不是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让曦琅还能找回当年烛龙帝君的影子。

钟烨开口,苍老的声音犹如黄钟大吕。

“曦族小子,你现在可是天界通缉的死囚!”

曦琅笑了笑:“是被天界通缉了,却不一定是死囚。帝君,曦琅在极地从极渊被囚禁了三百年,却用了将近两百年,才勉强打通了结界。我在从极渊寂寞得紧,而今好不容易出来了,当然得好好热闹一下。”

钟烨冷笑一声:“热闹?哼,看来曦族小殿下在从极渊带了三百年,还没认识到自己的身份。这三百年来,抢的依旧在抢,逃的依旧在逃,死的已然死了,活的还想活着——这便是六界最大的热闹了。”

曦琅摇摇头:“热闹确实是热闹,可惜只热闹了天界一方。”

钟烨猛咳了几声,本来老态龙钟的身姿愈发苍老:“小殿下当清楚,热闹有热闹的资本。今非昔比,莫说烛龙一族,单是整个古神族,力量已经衰微至极,只能苟全性命,守护着这钟山神迹。”

“呵,我听说,皮肤烂了,毛发也就不会生长了。”

何止是不会生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钟烨闻言,咳得愈发厉害,脸色通红,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钟唳风见状,对曦琅使了个眼色,就对钟烨道:“父君,您身体不适,当好好休憩,就让儿臣来招待曦琅殿下罢。”

话毕,也不等钟烨回答,就带着曦琅出去了。

他带曦琅去了东宫,太子居住的地方。

三百年前,烛龙族的太子是钟烨的长子,钟千嶂。钟千嶂颇有一番宏才大略,深得民心,总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罢黜。而且钟烨的子嗣共有十二个,七皇子钟烨也并非十分出类拔萃,为何要让他负责守卫钟山皇城?

如果问题不是出在钟千嶂身上,就是出在了烛龙族内部,或者天界。曦琅能确定,烛龙族皇权的继承问题出现了很严重的麻烦。

“世子殿下,”曦琅微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曦琅想代先考问候一下四皇子。”

听到“世子”二字后,钟唳风的神色闪过一丝狠厉,而后淡淡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四哥他已经去世许久了。”

“啊?怎么会!”曦琅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他不是正值壮年么?!”

钟唳风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是啊,死于正值壮年——盛年而殁,这样的事,曦琅殿下三百年前不是经历过了么?智者殁而庸者存,我就是那个庸者,不巧得了个太子的位子。”

曦琅了然:烛龙族有才能的皇子纷纷暴毙,皆是因为天界。想到这里,他又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所谓“平庸”的七皇子了:能在天界的压迫下成为太子,真的是庸者吗?

“太子……是烛龙族未来的君主啊。”曦琅意味深长地如是说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钟唳风冷笑一声,顿时山风大作,阴云变换莫测。

轰——

钟楼上的大钟倏然跌落,砸在地板上,一道道星芒在坚硬至极的青石上炸裂开,而大钟完好无缺。

大风萧萧,但也大到没到吹落这千年大钟的地步。

在如雷霆一般的钟鸣声里,钟唳风微微一笑:“到底是万古玄铁,纵然一时被山风吹到在地,兀自能鸣震九皋。”

曦琅但笑不语,走到大钟跟前,双手附在钟身上,纵身一跃,仿若惊鸿。他站在钟楼之上,朗声道:“太子殿下,曦琅帮你把钟放在钟楼上啦!”

钟唳风在钟楼下,遥遥一抱拳:“好!待日后云开月明,旭日照钟山,钟唳风亲手击鼓鸣钟,以谢阁下!”

他说的是“阁下”,但是曦琅知道,钟唳风在心里还是把他当做曦族的殿下。

曦琅站在钟楼上,望向轩辕丘的方向。打狗的棍,要饭的碗,好像都有了,只是还没到自己手上。自己拿不到,终究不能算拥有了罢……

扶风陵——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个小城位于九州先天八卦西南巽位,是以常年有风。尤其以春秋,大风起兮云飞扬。好在此地气候湿润,多草木,所以这大风倒也对百姓日常生活没造成大影响。

聪明朴实的居民们利用这风,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大风车,或用以水力灌溉,或只是单纯的当做景观。岚期与阿鬼来到这座城时,护城河畔正有一个风车哒哒而转,在夜色中低吟着造物的古谣。

人定时分,正值宵禁,所以城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守城的侍卫也靠着墙不住点头,已然是快要进入梦乡了。也幸亏他昏昏欲睡,不然在夜色中见到阿鬼的那张脸,便是他的孽缘了。

哒——哗啦——

风车如是反复,在银汉的照耀下泛出一片凛凛波光,可见这水的清澈。阿鬼默数着风车转动的圈数,留心着水的颜色。

“阿鬼——”

“嗯?”

“三百六十五乘以三百六十五等于多少?”

阿鬼给了岚期一个不屑的眼神,一口答道:“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

“你心算这么好,怎么会把‘巽’位念成‘共’位呢?”岚期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虽然认字,可是总是读不对,这样我很担心。”

阿鬼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儿:“我念白字,你担心什么?”

“不是这样的,”岚期摇摇头,认真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读错字的话,我嫌丢人。”

阿鬼:“……”

“我要不是你的奴隶,你就不会丢人了。”阿鬼小声道:“我虽然总是念错别字,可是我算术很好呢……”

岚期莞尔一笑,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我会教你识字的——日后你可以教我们的孩子认字。”

说罢,他紧紧握住了阿鬼的手,笑得宛如智障。

阿鬼自然而然忽略了“孩子”二字,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风车,神色惊恐——风车上转动的不在是清澈的河水,而是黏稠的液体。

浓厚的血腥扑面而来,让人作呕。而城门上的侍卫兀自昏昏沉沉,对一切变故置若罔闻。

“上神,来了来了!”阿鬼压低声音,颤声道:“那东西果然在河里!”

方才一切如常的护城河此时宛如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种让人作呕的腥臭。血一样稠密的红色在河里散开,诡异又恐怖。

岚期道:“傀颜魔。”

“傀颜魔,到底是什么啊?”

岚期依旧端着一副朦胧做派:“唯心虚妄: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阿鬼:“?!?!”

佛经里面经常把心和相连在一起,是以相由心生。但是心里入了魔,相会由虚化实。有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女妖,但是无奈人妖殊途,注定是无法在一起的;后来那人求不得,舍不下,终于入了魔,将那个早已嫁为他人妇的女妖生生碎尸万段,然后他成为了那个女妖。

他爱那个女妖,爱到他自己都成为了女妖的傀儡,然后选择变成她的模样来爱自己。

在岚期讲完这个故事后,阿鬼想了想,道:“可怜。”

都很可怜,不论是爱成为魔的人,还是被爱溺毙的妖。她不懂什么情爱,但是如果到了不死不罢休的地步,怕也不能再称为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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