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后主入长安,周武与齐君臣饮酒,令后主起舞,并令广宁、兰陵随,二王俱泪下呜咽,悲不自持,周武乃止。后谓齐王宪:‘文襄诸子,咸有风骨,若展心力,朕岂能至邺?’。”
《北齐书·列传第二》
“为帝献舞,臣纬之幸,但乞小怜得还。”
高纬此言一出,席上齐臣俱生怒火,宇文邕见状,不禁嗤笑:“朕视天下如脱屣,一老妪岂与公惜也!”
如此便算是答应了。高纬得他许诺,当即喜不自胜,竟似迫不及待献舞一般离座。席下,高肃感到胸腔怒火将似迸发,唯有暗中握着的二哥高孝珩的手能令他勉力维持理智,可紧接着宇文邕的目光便转向他们:“闻广宁王善笛,不若随温公同奏,以乐宾客。”
“亡国之音,不足听耳。”高肃感到高孝珩的手亦加重了力道,明知触怒宇文邕并不明智,可此等屈辱,知晓已是亡国之臣,亦难受之。
“那兰陵王呢?”高孝珩推辞,宇文邕又将目光移到高肃身上,高肃感到左右目光皆若芒刺相背,偏生又不能躲避,宇文邕嘴角冷笑更深,似乎从羞辱这盛名在外的兰陵王中感受到了快意,“闻邙山一战,齐武士共歌兰陵之威,朕神往已久,不若今日击鼓,与温公同奏?”
昔日功业,今日玩乐,况论是与后主共舞。高肃脸色苍白,迟迟不答,高纬见宇文邕脸色愈厉,生恐他反悔,亦疾言厉色道:“陛下既然下令,你二人何不景从,反而忤逆?”
忤逆。高肃心里只觉可笑不堪,同高孝珩四目对视,皆生悲凉。“当从。”高肃垂眸,听令出席击鼓。他心神不定,鼓声便显得松弛不准,不多时鼓槌脱手,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泪盈满袖,他回首望向高孝珩,见他举笛,亦是呜咽不成曲。
亡国之音,不足听耳。宇文邕脸上微有愠色,席间,齐王宇文宪却忽搁下酒盏,斜视着高肃等人:“五音破碎,不听也罢。温公既求冯氏,不若予兰陵同我归耳?”
这是比当众献乐更深重的屈辱,但高纬一心只想乞还冯小怜,岂会再在意旁的?“还不快谢齐王殿下?”他急声道,两眼紧紧盯着高肃。
齐人那边又是一阵喧哗,但最后高肃仍是默默垂首从命。然后宇文宪看到高肃向他走过来,那个多番阻他兵势,曾教他日思夜想要生擒活捉的齐兰陵王,就在他面前,轻易弯下了双膝。
宇文宪一直期盼着见到高肃的时刻。
他早知齐兰陵王音容兼美,亦曾遥遥望见他沙场风姿,只战场上刀枪无眼,自难久观,而等他真的如愿生擒高肃后,对方却远比他曾经设想的狼狈。
他身后没有骁勇的晋阳军部,没有段韶和斛律光,不过是在投奔他兄长的途中轻而易举便能为他截获,还是靠着乞扶令和,他才知晓这竟是被他视为夙敌的兰陵王。
太过轻易的胜利,多少让他觉得胜之不武,其后见虏,高孝珩的慷慨陈词反而吸引了他更多的注意,令他意思到齐国除了身死的段韶、斛律光和他一直忌惮的高长恭,还有其他人当得起他的敬意。回府的车上,他侧过头,凝视着高肃堪称秀美的面颊:“我从未如此仔细看你。”
高肃不语,宇文宪不以为意,仍继续道:“都说兰陵王是罕见的美男子,偏偏又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谁不好奇?那年听闻你面肿,我还好生遗憾,来日破邺,怕不是要见个丑八怪了。”
“你连这都知道?”高肃终于讶异。
“我自然知晓,若不知晓,是韦孝宽无用。”宇文宪嘴角衔起一丝冷笑,“邺城诸事,全在长安中人股掌之中。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喝了那杯鸩酒,却没有死呢?”
高肃一颤,抬眼盯着宇文宪,迟迟不能语。
武平四年,高纬赐他鸩酒,他万念俱灰,饮鸩之后却尚在人世------郑妃告诉他,是酒中毒性不烈,兼之二哥和延宗及时赶来请医师救治他,却不想竟还有宇文宪横插一脚。
若他那时死了,或许也不失为幸事。“为何不坐看高纬杀我?”他失神道。
“我并未太想救你,只是此前同邺城的细作说过,‘望亲擒兰陵’,他才自作主张留了你一命。”宇文宪以指敲车窗,幽幽道,“事后得知此事,庆幸之余,亦有后悔,没想到是我多虑------你活着,也未见对齐国有半分裨益。”
自邺城三台登高遥望,可见葬他祖父与父亲的义平陵与峻成陵,他曾对着那草木葱茏的陵墓一遍遍许诺,会小心翼翼呵护他们的家国,他本以为他能够做到,纵身死不辜天、不负齐,可他最后没有做到。
他不知道宇文宪为什么要救他,但从他看到那身黑色衣袍之后,他就明白宇文宪并没有那么好心。“穿上。”他命令道,见高肃迟迟不动,口气更见漠然,“‘亡高者黑衣’,不过是一句用来瓦解军心的笑语,况且齐国已灭,忌讳这些,实在可笑。”
高肃无言,只得依言穿上,宇文宪端详他面容,见他玉色肤质为黑裳衬得更见耀眼,才甚是满意地让他坐下:“今日皇兄下诏,追册斛律光做上柱国、崇国公,写毕诏书后,还曾对左右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
斛律光......“斛律将军昔日受谗言所害,无周人力耳?何以身后名荣之辱之?”
“辱之?”宇文宪并不怒,反而露出了笑意,“高纬尽灭其族,你与他有同袍,却未见你为他哭冤,如今皇兄感念其无辜,追加尊号,你为何反而为之忿忿不平?”
故人音容犹在,而他已是亡国亡家之徒。“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他似乎渐渐找到了宇文宪索要他入府的用意。
而宇文宪的回答佐证了他的猜想:“多年谋划,甚觉得意,想来你最适合听。”
某种意义上,宇文宪是很在意高长恭的,说是执念也不为过。他称不上是一个脾气多好、多有耐心的人,但他从未因高肃的冷淡与不敬动怒,甚至认为这是他的乐趣所在。
“本以为你视兰陵为此生大敌,索他入府乃为折辱,不曾想你竟待他礼遇有加。”宇文邕召他入宫,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同他闲话,“莫不是因惜才罢?”
他未曾抬头,言语间的寒意却如同剖露。“确是因爱惜之故。”他下拜,宇文邕的手微微顿住,而宇文宪神色却更见轻松,“乃惜其颜色故。我以兰陵为姬妾,宠爱颇多,尚不见衰。”
这是他早想到的答案,当他真的将之宣诸于口时,他心里竟也泛起微微的涟漪,好像对于假戏真做的可能,他也有些乐意。“原是如此。”宇文邕搁下笔,舒然笑道,眼中警色却未减,“只北齐高氏,到底隐患,先前降周的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疑有高纬授意,朕有意诛高氏全族,不知毗贺突意下如何?”
高纬鼠辈,死不足惜,可高肃......“兰陵未谋。”他脱口而出,瞧见宇文邕审视的目光,亦不见退缩,“他在臣府中,未见外人,兼齐文襄一脉深恶高纬......”
他越说越缓慢,自己亦知晓这不过是无用的理由,不过是他舍不得而已。“罢了。”宇文邕看着他,忽又一笑,重新执起笔,“那便不杀罢,阿宪,记得,今日是你求的情。”
出宫之后,宇文宪犹有余悸,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宇文邕要杀的不止高肃,还有他的兄弟。“广宁、安德、渔阳如何?”下意识地,他仍以齐时的封号称呼高肃的兄弟。
“安德王、渔阳王已死,广宁王病笃,陛下特命不杀之。”他出来之后,左右悄声道,“至于兰陵王,宫中从未传过消息。”
高肃是他本来便不打算杀的人。宇文宪仰望天色,只觉君心难测,倦然道:“回去罢。”
外放也好,贬谪也好,他要快些带高肃离开长安,亦或是不止高肃,他想要保全自己。他策马回府,尚未进门,却听守卫急忙禀报,说高肃听闻了高氏一族之事,要去拜祭他两个弟弟。
他不要命了吗!他强压住怒火,疾步走到高肃住处,见他被数个身强力壮的力士押住,脸孔抵着地上沙土,衣冠不整,动弹不得。“安德、渔阳已死,纵是拜祭,又有何用?”他看着高肃,念及他同他兄弟手足情深,心头怒火平抑几分,“你知不知晓,我在陛下面前,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他不杀你?现下去拜祭,焉知你会否也同他们一般送命?”
“亡国之人,但求同死。”高肃形神恍惚,宇文宪又道,“齐亡国之日,你便该知有今日。你现在在我府中,同家奴有何两样?我不放你出去,你合该待在我府里!”
“奴亦有家耳......”高肃喃喃,宇文宪气急,恨他冥顽不宁,终于失去耐心,“来人,拿鞭子来。”
他命人将高肃绑上架子,亲自执鞭抽打他,见高肃衣衫破裂、遍体鳞伤,神色亦未有半分更易。“你不怕我打死你吗?”不知多少鞭后,他停下手,问道,高肃已奄奄一息,像薄薄的纸片一样悬挂在架子上,而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看到了遥远的美好的人与事情,“无妨,孝琬也是这样死的,我一直不敢想,他当时多疼......”
河间王高孝琬,文襄帝嫡子,昔年为武成帝倒鞭挝之,折其两胫而死。宇文宪捏着鞭柄,想起少时同兄长读《诗经》、《春秋》,再想到现下的猜疑,心情复杂之余,亦再无鞭打高肃之心。“生死荣辱,骨肉亲情,终将离散,况论生在天家?”他扔掉鞭子,说,是劝高肃,亦是劝自己,“太过执迷,是自寻苦恼。”
“我宁可苦恼。”高肃凄然,他眼神更加飘摇,像是又想起了更久远缥缈的回忆,“我幼时,曾见鼓神。他自谓是从前陈郡谢氏的谢车骑,诫我勿困尘世荣辱,尘世缘分了却之后,可入无愁之地。”
“可我如何能了却?”他低声道,气息渐渐微弱,意志却分毫不见挪移,“纵我来日真能往极乐之地,我也难以割舍家国之义、骨肉之情,况论我还活在世上?”
他还活在世上,割舍不开红尘恩怨,也无法抛下他的骨肉兄弟。他很想冷笑,嘲讽高肃若高澄不死他和他的兄弟也未必不会互相残杀,可他忽然不忍心。
“广宁王病笃,你去见他罢。”他斩断绳索,将高肃接到怀里,血迹沾染他衣袍,他却不觉脏污,“想要收敛遗骨尽管去,皇兄不会为此动怒,至于旁的,我也无从帮你。”
挨这顿鞭子高肃伤得不轻,可他还是强撑着去了高孝珩的住所,高孝珩业已气息奄奄,兄弟二人相对而泣,临气绝之时,高孝珩犹抓着高肃的衣袍,一声声呼道:“阿肃,往后无人再护你,你一人苟活异乡,若有幸,一定要回家去。”
他是要高肃勿存死志。宇文宪靠在门边,看高肃哭着应允,心想,原来他的兄长,是唤他阿肃的。
宇文邕准高孝珩妻儿扶其棺归乡,同流放边陲的河间王高正礼等人而言算是仁慈许多,也算变相放过了文襄一脉的女眷。“你的妻儿可随广宁王遗属归乡,但皇兄未允你走。”他对高肃说,“但世事变化,生老病死,亦未可知。留在我身边等我来日下场,届时你生,我放你自由;你死,我送你回齐地。”
“你兄长并非滥杀之人。”高肃轻声道,宇文宪眯眼,无谓道,“谁知晓来日呢?”
高肃留在了他身边,他们的关系似乎亲密,又似乎疏离,有过肌肤之亲,却是同床异梦,心底俱知朝不保夕。他自知威名,不敢再有所寸进,宇文邕要他北伐,他以多疾推却。“君如我昔日。”使者离去后,高肃忽道,宇文宪回头看他,忽戏谑笑,“那我要学你聚敛财物,还是有疾不疗?”
高肃亦展颜,他凝望高肃容颜,感受到久违的轻松之意。
那日的话,高肃说对了,他也说对了。宇文邕生前确实未对他下手,可他的下场不好,也是注定的事。
宇文赟召见他,他一人入殿,即刻为人所擒。“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有人对他说,轻而易举,便将他多年顾忌宣诸于口。
“我位重属尊,一旦至此,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他心念一动,想起母亲和高肃,终究还是收起了一身桀骜,“但乞全尸,同家人话别耳。”
宇文赟应允,赐他鸩酒,他快马加鞭回到府中,见到高肃后,喉头的血便一下喷出。“这就是我的下场。”他对他说,临死,他竟还露出了笑意,“我信守承诺,放你自由。上马罢,可惜,我送不得你。”
“我从没想过能回去。”高肃怔怔,鲜血沾他满手,他竟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试图为他顺气,“我喝过鸩酒,你吐出来,你不会死......”
“我也不想死,可我那好侄儿,他不讲道理......”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宇文宪神智已经溃散,最后的记忆,是他将一个东西递给他,然后推了高肃一把,“阿肃,你回家去。”
高肃踉踉跄跄起身,眼前的场景忽然扭曲,冥冥之间,也有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呼喊着他:“阿肃,你回家去。”
“阿肃,阿肃?”
高肃从恍惚中惊醒,才发觉他身在桃源居中,手中正握着一枚令牌。“这是使君从故世寻来的,说像是北朝末年的东西,问你是否认得。”谢玄盯着那枚令牌,心中也甚是不解,“你拿来一看,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是你从前之物吗?”
梦里半生,桃源一瞬。“此乃周制,我应当是不认得的。”高肃抬起头,看着谢玄漆黑的眼睛,失笑道,“但许是故人之物。”
他终于见到了他幼时曾遇的鼓神,而那些刀光剑影的过往和浓烈的爱恨,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大梦初醒,又一下离他远去。“阿羯。”他叫谢玄的名字,将那枚令牌收入怀中,“我煮了酪浆,下午要来我家喝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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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安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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