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骨濯的店开在老城区深处,门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书“骨事”二字。推开门时,风铃发出一串干涩的响,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与陈旧木料的混合气味。她总穿着红黑配色的蕾丝裙,裙摆扫过地板时带起微尘,像团流动的火焰裹着层薄冰。
那天良鸩刚结束一场监视任务,抄近路拐进这条巷。她穿着黑色风衣,领口立着,遮住半张脸,目光扫过橱窗里的标本时顿了顿——玻璃柜里摆着只蛇骨缠绕鸟头的造物,蛇骨泛着冷白的光,鸟喙却涂着层暗红,像凝固的血。
“有趣。”良鸩推开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
骨濯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把玩着枚鸽骨,闻言抬眼。她的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嘴角弯出的弧度像是精确计算过:“客人懂行?这是南美角雕的头骨配网纹蟒椎骨,处理了整整三个月。”她起身时裙摆晃了晃,红黑交错的蕾丝在昏暗光线里像某种警告性的花纹。
良鸩走近柜台,视线掠过墙上挂着的价目表——数字后面跟着的零足以让寻常人倒吸冷气。“卖这么贵,是标本值钱,还是手艺值钱?”
“都不是。”骨濯将鸽骨放回锦盒,声音里掺了点刻意放软的调子,“是‘独一无二’值钱。就像人,总得有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才配叫存在过。”她的指尖划过玻璃柜,指甲涂成正红色,与蛇骨上的暗红遥遥呼应。
良鸩的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里有片极淡的青灰色印记,像块没长好的皮肤。那不是胎记,更像是某种陈旧的针孔愈合后留下的痕迹——与她执行任务时见过的某些实验体标记惊人地相似。X机关的资料库里有过类似的描述:代号“骨濯”,试验标本,红黑配色,骨骼异化……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指节叩了叩柜台:“我再看看。”
骨濯笑着侧身让开,任由她在店里踱步。良鸩的目光扫过那些浸泡在玻璃瓶里的器官标本,掠过墙角那具半人高的骨架(肋骨处明显有拼接的痕迹),最终停在骨濯身后的门帘上——门帘是深红色的,边缘绣着黑色的骨骼纹样,隐约能看见后面透出的微光。
“后面是工作室?”良鸩问。
“嗯,处理骨头的地方,味道重,就不请客人进去了。”骨濯的笑容没变,手指却轻轻扣了下柜台边缘,那是个极细微的防备动作。
良鸩点点头,没再追问。她从风衣口袋里抽出张卡:“那只蛇骨鸟头,我要了。”
骨濯接过卡时,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背。良鸩的皮肤带着外勤后的凉意,而骨濯的指尖却异常温热,像揣着团不会熄灭的火。“客人慢走。”骨濯将包装好的标本递过去,红黑裙摆随着弯腰的动作垂落,露出脚踝处圈着的银色脚链——那其实是X机关植入的定位器,她却戴得像件精致的首饰。
良鸩接过盒子,转身时听见骨濯在身后说:“下次路过,可以进来喝杯茶。我泡的蛇胆茶,很解乏。”
她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风衣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风让那串风铃又响了起来。走出巷口时,良鸩摸出手机,给联络人发了条信息:“老城区‘骨事’标本店,店主红黑裙,颈侧有青灰印记,疑似X机关弃子。”
回复很快进来:“X那边的垃圾,不用管。”
良鸩删掉信息,将手机塞回口袋。怀里的标本盒沉甸甸的,隔着纸板似乎能摸到蛇骨的棱角。她忽然觉得,这家店或许比任务目标更有趣些。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夜,良鸩撞开了“骨事”的门。
她的风衣下摆沾满泥浆,左腹渗出血迹,将黑色布料洇成深褐。风铃在她身后剧烈摇晃,发出破碎的响。骨濯正坐在柜台后给一具蝙蝠骨架装眼珠,听见动静时,手里的镊子顿了顿。
“关门。”良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息。
骨濯没问为什么,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合上木门,又将那串风铃摘了下来,动作从容得像在收拾茶具。“里屋有药箱。”她转身时,红黑蕾丝裙在昏暗里划出柔和的弧线,“顺便说一句,你的血滴在地板上了,很难清理。”
良鸩没应声,扶着墙挪到里屋。所谓的里屋其实是间小卧室,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骨濯很快端来药箱,蹲在她面前时,裙摆铺在地板上,像朵绽开的花。
“得脱衣服。”骨濯的指尖碰到风衣拉链时,良鸩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
“我自己来。”
骨濯收回手,抱着膝盖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良鸩解开风衣,露出里面染血的黑色紧身衣,腹部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边缘泛着青紫。她咬着牙想撕开衣服,骨濯却忽然递过把小巧的银剪刀:“用这个,省力气。”
剪刀的刃口很薄,映出骨濯平静的脸。良鸩接过时,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与她那些阴森的标本格格不入。
消毒水泼在伤口上时,良鸩闷哼了一声。骨濯的动作很轻,棉签蘸着酒精擦拭边缘,力道均匀得像在处理一件标本。“子弹擦过,没伤到内脏。”她忽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你失血不少,得躺会儿。”
“不用。”良鸩喘着气,“处理好我就走。”
骨濯没再劝,低头专注地缝合伤口。她的缝合手法很特别,针脚细密,走向呈螺旋状,像蛇骨的纹路。“以前处理过更糟的伤口。”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比如被野狗啃过的胳膊,被硫酸烧过的腿……比你的麻烦多了。”
良鸩抬眼看她,红黑蕾丝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颈侧那片青灰印记。她忽然明白,这印记或许不是针孔,而是某种更深的伤痕。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良鸩问。
骨濯的缝合针顿了顿,随即又继续动作:“卖标本的。不然你觉得呢?”她抬起头,笑眼弯弯,“总不能是处理尸体的吧?”
良鸩没再追问。她知道有些话不能问,就像她不会告诉骨濯,这伤口是昨天在码头跟赤影的人交火时留下的。骨濯替她包扎好伤口,又起身去煮了碗姜汤,端过来时还加了块红糖。“喝了暖身子。”
良鸩接过碗,指尖碰到瓷碗的温度,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她在灰雀组织待了十年,执行过无数次任务,受伤时要么自己处理,要么找组织的医生,从没人会给她煮一碗加红糖的姜汤。
“为什么帮我?”她问。
“看你顺眼。”骨濯靠在衣柜上,指尖绕着裙摆的蕾丝,“而且,你是我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不是吗?”
良鸩喝完姜汤,躺在骨濯让出来的床上。雨声敲打着窗户,屋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姜汤混合的气味。她本该立刻离开,这里不是安全屋,骨濯也绝非善类,但她闭上眼时,却意外地感到一阵松弛。
第二天清晨,良鸩醒来时,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骨濯不在屋里,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起身走到门口,看见骨濯正蹲在地板上,用某种透明的液体擦拭昨晚她滴下的血迹,动作仔细得像在修复一件珍贵的标本。
听见动静,骨濯回头笑了笑:“醒了?我做了早餐,白粥配酱菜。”
餐桌上摆着两碗白粥,酱菜是自己腌的,脆生生的。良鸩坐下时,发现骨濯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干净的毛巾和牙刷,甚至连牙膏都挤好了。
“你好像很会照顾人。”良鸩喝着粥,忽然说。
“以前跟一个老护士学过。”骨濯搅着碗里的粥,“她总说,照顾人就像打理标本,得有耐心,还得懂分寸。”
良鸩没接话。她看着骨濯低头喝粥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红黑相间的裙摆上,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至少,不用时刻紧绷着神经,不用揣测身边人的每一句话是不是陷阱。
那天她最终还是没走。骨濯说外面还在搜查可疑人员,让她暂时躲躲。良鸩知道这是借口,她的反侦察能力足以避开搜查,但她点了点头,留了下来。
晚上骨濯出去进货,良鸩躺在沙发上,摸出藏在鞋底的微型通讯器,给联络人发了条信息:“坐标安全,可暂歇。”
回复很快进来:“赤影在追查码头失手的事,小心。”
良鸩删掉信息,将通讯器塞回鞋底。骨濯回来时,手里提着个纸包,打开是只烤鸡。“给你补补。”她笑着递过来,指尖沾了点油星。
那天晚上,她们分食了那只烤鸡。骨濯吃鸡皮,良鸩吃鸡肉,配合默契得像相处了多年的室友。良鸩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算太糟。
半年后,她们领了结婚证。
没有婚礼,没有宾客,只有两本红色的本子。骨濯穿着她常穿的红黑蕾丝裙,良鸩依旧是那件黑色风衣。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她们的眼神有些古怪,骨濯却笑得坦然,还主动跟人家说:“我们是一见钟情。”
回到标本店时,骨濯把结婚证夹在一本旧书里,塞进衣柜最底层。“留着吧,说不定以后有用。”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随意得像在说天气。
良鸩没意见。对她而言,这段婚姻更像一份协议——她需要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一个能让她卸下伪装的地方;而骨濯大概需要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掩护,毕竟一个独居的标本店老板,总不如已婚人士来得合群。
她们的生活过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
骨濯很会照顾人。每天早上,她会在良鸩“起床”前做好早餐,小米粥配着腌黄瓜,偶尔会加个溏心蛋。良鸩执行任务回来晚了,她会留一盏灯,锅里温着汤,有时是鸡汤,有时是蛇汤,汤里总漂着几粒红枣。她会替良鸩熨烫风衣,把褶皱压得平平整整;会在她受伤时,熟练地处理伤口,动作比组织的医生还要利落。
“今天去看了场电影。”某天晚上,良鸩坐在沙发上擦枪,骨濯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讲一对夫妻互相欺骗,最后同归于尽。挺有意思的。”
良鸩抬眼看她,苹果块被切成了均匀的小块,果核挖得干干净净。“你觉得有意思?”
“当然。”骨濯坐在她身边,拿起一块苹果,“人不都这样吗?为了自己想要的,总得装装样子。”她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被她用指尖轻轻擦掉,“就像我装心疼你的伤口,你装每天都在附近闲逛。”
良鸩的擦枪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你知道了?”
“猜的。”骨濯笑了笑,“你的鞋底沾着沙漠的沙子,可这附近三个月没下过雨。还有你衣领上的硝烟味,洗得再干净,也瞒不过经常处理动物尸骨的人。”
良鸩放下枪,看着她红黑相间的裙摆:“那你呢?你那些标本,真的只是普通骨骼?”
骨濯拿起一块苹果,递到她嘴边:“你觉得是,就是。”
良鸩没接,苹果悬在两人之间,像个未被戳破的秘密。
她们偶尔会泄露些无关痛痒的机密。良鸩会在看电视时,随口点评一句:“这种加密通讯器早就过时了,灰雀上个月就换了新的。”说完又补充道,“我听一个客户说的。”骨濯会在处理标本时,忽然说:“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大概受过辐射,骨骼密度比常人低三成。”良鸩知道,这或许是在暗示她那些关于X机关的过往。
但她们从不多问。就像良鸩从不过问骨濯深夜里的低吟——有时她会被骨濯的动静吵醒,听见她在梦里喊着模糊的词句,声音里带着痛苦,像有无数根骨头在重组。她知道那是X机关的实验后遗症,却从不说破。骨濯也从不过问良鸩风衣口袋里的血迹,或是她突然消失几天去了哪里,只是在她回来时,默默递上一杯热汤。
良鸩开始学着“扮演”一个居家的人。有时她不需要执行任务,会一整天待在店里,坐在窗边擦枪,骨濯则在柜台后处理标本。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一个穿红黑蕾丝裙,一个穿黑色风衣,像一幅诡异又和谐的画。
她甚至开始学做饭。第一次炒青菜时,差点把锅烧了,骨濯站在旁边,没笑也没帮忙,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她把那盘焦黑的青菜端上桌,才拿起筷子尝了尝:“比我第一次处理的蛇胆好吃。”
良鸩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场戏或许可以演得再久一点。
直到那天,良鸩在骨濯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枚芯片。
很小的一枚,银色,边缘有细小的针脚。她认得这种芯片,X机关的实验体身上都有,用来控制他们的异能。她不动声色地放回去,心里却清楚,这场看似平静的婚姻,早晚会被某种外力打破。
而打破它的,是赤影。
那天骨濯正在给一具新的蛇骨标本上色,门被粗暴地推开。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个遥控器,按下按钮时,骨濯忽然蜷缩在地上,浑身抽搐,红黑蕾丝裙被冷汗浸透。
“X机关把你的控制权卖给我们了。”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赤影需要你做件事。”
骨濯咬着牙,指尖抠进地板的缝隙里。芯片带来的痛苦像无数根针在刺她的神经,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反抗没有用,X机关既然能把她像货物一样卖掉,就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做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平静。
“杀了良鸩。”男人把一张照片扔在她面前,照片上是良鸩穿着风衣的背影,“她是灰雀的人,挡了我们的路。你杀了她,我们就毁了遥控器,让你彻底自由。不然,这芯片会让你每天都像现在这样疼,直到疼死为止。”
骨濯看着照片,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自由?她从不在乎。但活下去,是她唯一的准则。
“好。”她说。
那天晚上,良鸩回来时,骨濯像往常一样迎上去,接过她的风衣,替她挂在衣架上。“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她笑着说,眼底的情绪完美地模拟出“温柔”。
良鸩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的排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骨濯的手在抖,拿筷子的姿势比平时僵硬。“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骨濯给她盛了碗米饭,“可能今天处理标本累着了。”
良鸩没再问,低头吃饭。排骨的味道很好,甜酸适中,是她喜欢的口感。但她的手始终放在桌下,握着那把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深夜,良鸩“睡”得很沉。骨濯悄悄起身,红黑蕾丝裙在黑暗中像条蛰伏的蛇。她走到床边,手里握着一把解剖刀,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的异能在体内翻涌,骨骼发出细微的声响,指尖长出尖利的骨爪。这是X机关赋予她的“礼物”——破坏一切的力量。
就在她的骨爪即将刺入良鸩心脏时,良鸩忽然睁开了眼。
匕首出鞘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挡住了骨爪。良鸩翻身下床,动作快得像道黑影。“果然是你。”她的声音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
骨濯没说话,骨爪再次挥出,带着破空的风声。她的攻击很狠,招招致命,完全没有平时的温柔。良鸩的匕首在月光下划出银线,格挡间,她忽然注意到骨濯颈侧的青灰印记在发光,像块烧红的烙铁。
“你被控制了?”良鸩避开她的骨爪,匕首擦过她的手臂,划开一道血口。
骨濯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更加疯狂:“我得活。”她的声音里带着痛苦,却又异常坚定,“我得活下去。”
两人在狭小的房间里缠斗,骨爪撕裂空气的声音,匕首划破布料的声音,还有骨骼摩擦的声响,交织成一曲诡异的交响乐。良鸩的风衣被撕开一道口子,骨濯的蕾丝裙也沾满了血迹,红与黑混在一起,像幅泼洒的抽象画。
就在骨濯的骨爪即将刺穿良鸩喉咙时,良鸩忽然侧身,匕首脱手而出,精准地钉在窗外——那里藏着个拿着遥控器的男人,匕首穿透了他的咽喉。
几乎同时,骨濯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踉跄着后退,靠在墙上,颈侧的印记渐渐褪去。“遥控器……”她喃喃道,眼神有些茫然。
良鸩走到窗边,看着倒在巷口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枚摔碎的遥控器。她转身时,看见骨濯正蜷缩在地上,抱着手臂发抖,像只受伤的小兽。
“你不是喜欢当工具吗?”良鸩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
骨濯抬起头,红黑蕾丝裙沾满了灰尘,脸上还带着泪痕。“我不喜欢,是立场……”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救你也是立场,立场是普通人……我杀你是因为我得活……立场是被赤影威胁的工具……”
良鸩看着她,忽然笑了。她走过去,蹲在骨濯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那从今天起,你的立场只有一个——我的走狗。”
骨濯的眼睛很大,里面映着良鸩的影子。她没有反抗,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个被驯服的标本。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们身上。红与黑的布料纠缠在一起,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共生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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