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良鸩的办公室里,全息屏幕的蓝光映在两人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幅被撕裂的剪影。良鸩坐在办公椅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烟身被捏得变了形,沉默像厚重的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骨濯靠在办公桌边,指尖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骨戒——那枚用猛犸象化石磨的戒指,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她刚从外面回来,蕾丝裙的裙摆还沾着点雪粒,是总部后山的雪,她去给骨怜的骨灰盒换了束白菊。
骨怜走了快半年了,寿终正寝,死在一个暖融融的午后,盘在她的枕边,身体慢慢变凉,像块失去温度的黑曜石。那天骨濯没哭,只是把它蜷成一团,放进了个紫檀木盒子里,埋在了标本店后院的梧桐树下,旁边还种了株它生前最喜欢缠绕的常春藤。
“……”良鸩终于动了,她抬起眼,眼底的红血丝比往常重得多,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你到底还要演多久?”
骨濯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笑了,和婚礼上答应求婚时的笑容一模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不是说了吗,你想让我陪你演多久,我就陪你演多久呀。”
她以为良鸩又是在闹别扭,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冷硬的语气掩饰那点藏不住的在意。可这次,良鸩没接话。
“咔哒”一声,是枪机上膛的声音。
骨濯的后背突然一凉,坚硬的金属抵住了她的后腰,枪口的温度比窗外的雪还冷。良鸩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后传来,带着冰碴子似的寒意:“我再问一遍,你还要演多久?”
骨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能感觉到那是良鸩惯用的那把枪,枪口正对着她的脊椎,稍微偏一点,就能打穿她的机械心脏——虽然打穿了也死不了,但芯片会触发警报,总部的人三分钟内就能冲进来。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良鸩。良鸩的手很稳,握枪的姿势标准得像教科书,眼神却乱得像团麻,有愤怒,有失望,还有点……说不清的痛。
“其实手术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良鸩的声音很平,却像重锤砸在骨濯心上,“结婚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
骨濯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演了这么久,从“濒死”到“康复”,从依赖到亲近,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恰到好处,甚至连机械心脏偶尔的“故障”都模拟得惟妙惟肖,良鸩怎么会知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她的声音很轻,第一次没了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
“你换心的时候我还没发现。”良鸩的枪口依旧抵着她,手指却微微松了松,“我一开始没疑心,你演的很好,连痛得发抖的频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后来……你的反噬反应越来越慢了。”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骨濯的胸口,像是能穿透皮肉,看到那颗冰冷的金属心脏:“以前你失控,从骨骼异化成骨爪只需要三十秒,换心之后,要一分半。你以为我没算过?每次任务后我都在看监测记录,你的异能波动曲线太稳定了,稳定得像条直线——那不是‘康复’,是‘被控制’。”
骨濯沉默了。她确实刻意放慢了“失控”的速度,以为这样更像“逐渐好转”,没想到反而成了破绽。
“我是动心了。”良鸩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带着点自嘲的沙哑,“看到你‘濒死’时,我确实慌了,抱着你回总部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就算你是颗炸弹,我也认了。但我还没有蠢到因为动点心就放下戒备心的地步。”
她抬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早就知道你那场生死戏是为了绑住我,只不过知道得晚了些,调查需要时间。你那场戏,我一开始信了,信到差点违抗总部命令,把你从手术台上抢下来。”
骨濯的心跳漏了一拍——是机械心脏模拟的漏拍,却带着真实的慌乱。她看着良鸩,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那个会因为她一句“分开”而红眼眶的良鸩,那个会笨手笨脚给她煮粥的良鸩,原来一直藏着这样清醒的隐忍。
“我记得你的心脏长什么样子。”良鸩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那颗——属于骨濯人类的心脏。”
她见过。在X机关的实验档案里,有骨濯的解剖图,那颗心脏被标注为“异能驱动核心,活性极强”,旁边还附着一张照片,是颗鲜活的、跳动的、沾着血的心脏,属于骨濯,却被当作实验数据存档。
“我偷偷调查了很久。”良鸩继续说,枪口依旧抵着骨濯的腰,却没再用力,“查医疗部的废弃记录,查参与手术的医生通讯,查总部的芯片监控日志……原来那颗机械心脏,不仅能压异能,还能让你连疼都不用演得那么真。”
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天天看你在演这出戏,今天说‘再也不分开’,明天装虚弱让我喂饭,连对芝麻糊——哦不,是骨怜——的亲近,都带着几分给我看的刻意。骨濯,你累不累?”
这回轮到骨濯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或者“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者,是那个拿着剧本演戏的人,却没想到,良鸩早就坐在台下,看穿了她每一个刻意的表情,每一句设计的台词。
良鸩看着她震惊的样子,缓缓移开了枪。枪口从骨濯的后腰离开,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像道无形的疤。
“怎么样?”良鸩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的嘲讽,“你才是小丑。”
骨濯站在原地,看着良鸩转身走向办公桌,背影冷硬得像块冰。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玻璃上,融化成水,像一道道无声的泪。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上的骨戒硌得慌。原来这么久以来,不是她绑住了良鸩,而是良鸩看着她,在自己编织的网里,跳了一场又一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
骨怜的骨灰还埋在标本店的后院,常春藤应该已经爬满了那个紫檀木盒子。骨濯忽然觉得,那盒子里埋的,不仅是骨怜,还有她这场演砸了的戏,和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早已变质的真心。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和全息屏幕跳动的冷光。骨濯的蕾丝裙摆扫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个笑话的尾声。
她终于明白,有些戏,演得再真,也骗不过那个愿意相信,却从未真正糊涂的人。
而她,确实是个小丑。
骨濯的指尖还停留在无名指的骨戒上,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良鸩抵在后腰的枪口。她看着良鸩,眼底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声音里带着点刚从震惊中抽离的沙哑:“那现在呢,你要杀了我吗?”
良鸩收回枪,随手扔在办公桌上,金属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她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指尖又开始摩挲那支没点燃的烟,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给我继续演。”
“演得不满意,我就捅到上面的人那里,让他们知道你这颗‘稳定器’早就有了自己的心思。”她抬眼,眼底闪过一丝威胁,“你最好给我瞒住了,别让总部看出破绽。”
骨濯愣住了,眉峰微蹙:“?”
她以为会是质问,是决裂,甚至是更糟的——比如被强行取出机械心脏,像处理报废品一样被销毁。可良鸩的要求,竟然是让她继续演?
“因为我动心了。”良鸩的声音忽然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所以我需要你演之前那个样子,会撒娇,会示弱,会说‘再也不分开’。”她顿了顿,指尖在烟盒上敲出轻响,“不过我希望你演的真心些,至少别让我看得太费劲——因为我喜欢。”
喜欢看她演?骨濯没懂,却听见良鸩补充道:“我假装没发现,毕竟……”她瞥了眼骨濯的胸口,那里藏着灰雀最忌惮的“不稳定因素”,“你也不想被销毁得灰都不剩,对吧?”
机械心脏的芯片直接连接总部中枢,一旦被判定为“失控风险”,自毁程序会在三十秒内启动。骨濯当然知道后果,所以她沉默着,没反驳。
“所以你是喜欢演的我,还是……?”骨濯终于问出那个卡在喉咙里的问题,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良鸩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的锐利:“我都发现了,你说呢?”她往前倾了倾身,手肘撑在桌面上,视线牢牢锁住骨濯的眼,“我喜欢你套着壳子演戏,跟小丑一样。明明心里冷得像冰,偏要挤出温柔;明明算计得滴水不漏,偏要装得依赖我。”
她的话像针,一针针扎在骨濯最在意的地方。
骨濯抿紧唇,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风衣的纽扣——那是良鸩的风衣,还带着她的味道。
“我知道这样很残忍。”良鸩收回视线,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我是灰雀的行动部负责人,良鸩。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点,你该比我清楚。”
骨濯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里带着点认输的坦荡,又有点被戳穿的狼狈:“我认输,是我计差一筹。”她抬眼,看着良鸩,眼底没了之前的伪装,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冷,“不过……残忍?咱俩彼此彼此。”
她确实算漏了,没料到良鸩会在动心的同时,还保持着这样清醒的掌控欲。
“我既然做了,就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骨濯站直身体,蕾丝裙摆扫过地毯,发出细微的声响,“你要怎么惩罚我,我都甘之如饴。”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玩的真脏。”
良鸩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看,不是很会演吗?这句倒是很真实。”
骨濯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衡量这场“继续演戏”的规则。几秒后,她忽然弯了弯眼,那笑容和婚礼上答应求婚时一模一样,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那我开始演了?”
良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全息屏幕的蓝光在两人脸上流动。
“明天我想喝海鲜粥。”良鸩忽然开口,语气像往常一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骨濯的笑容没僵,自然地接道:“好。”
“明天陪我去买领带吧。”良鸩又说,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圈,“上次看的那条深灰色,你说配我的衬衫好看。”
“好。”骨濯应着,甚至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上了点刻意的亲昵,“要不要顺便买条新的丝巾?我上次看到条酒红色的,配你的黑色风衣应该不错。”
良鸩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买完领带,我们还可以一起吃一顿烛光晚餐。”
“好。”骨濯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尖上,却又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知道,这场戏还得演下去,只是观众变成了知情的“同谋”。良鸩要她演,她便演——毕竟,这是目前为止,对她最有利的选择。
只是不知道,这场掺杂着真心与算计的戏,最后会演成什么样子。
骨濯看着良鸩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温柔,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她不用再费心琢磨如何瞒住她,而良鸩……大概也能在这场清醒的“演戏”里,找到她想要的慰藉。
至于真心?
骨濯低头,摸了摸口袋里那个空了的紫檀木小盒子——里面曾装着骨怜的骨灰。
或许,在这场互相算计的拉扯里,总会慢慢滋生出一点别的什么。
谁知道呢。
她对着良鸩,笑得更温柔了些。
演就演吧。
反正,她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敲打着休息室的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骨濯坐在桌子前,指尖捏着一枚刚打磨好的蝶骨,灯光透过镜片落在骨骼的纹路里,像撒了把碎金。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轻响,良鸩走过来,没像往常一样靠在门框上,而是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手臂忽然缠了上来——不是环住腰,而是轻轻绕着她的脖子,指尖带着刻意放慢的慵懒,像条冰凉的蛇,贴着她颈侧的皮肤缓缓滑动。
骨濯的动作顿了顿。
这个姿势太熟悉了。
以前骨怜还在时,总爱这样缠上她的脖子,蛇身冰凉地贴着皮肤,脑袋会亲昵地蹭她的耳垂,信子扫过锁骨时带着微麻的痒。良鸩此刻的力道、角度,甚至指尖划过皮肤的频率,都像极了骨怜。
骨濯缓缓放下手里的蝶骨,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在学她。”
良鸩的手臂没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呼吸带着温热的痒意:“学谁?”
“骨怜。”骨濯的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印。她太清楚了,良鸩从来不会这样黏人,她的亲近总是带着克制的强势,像出鞘的刀,而不是这样缱绻的缠绕。
良鸩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的颈侧,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凉意:“是吗?可能是看她以前总这样对你,学来的。”
她的语气太随意,随意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可骨濯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刻意——在模仿骨怜用脑袋蹭她的动作,甚至连停顿的节奏都分毫不差。
骨濯终于明白了。
这是良鸩的惩罚。
用她最在意的存在作为模板,一点点模仿,让她在恍惚间把良鸩当成骨怜的替身。这样一来,她流露出的每一分温柔,每一次依赖,都不再是演给良鸩看的戏,而是对着“骨怜”的本能流露。
良鸩要的,就是看她在这种真假难辨的拉扯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看着自己被这份刻意的模仿骗得团团转。
多狠的招数。
骨濯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骨怜冰凉的鳞片,闪过它盘在自己手腕上的样子,又闪过良鸩此刻缠绕着她脖子的手臂——温热的,带着脉搏的跳动,却模仿着冰凉的蛇。
荒谬,又该死的让人心动。
“只允许你骗我?不允许我骗你?”良鸩忽然开口,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冷得像淬了冰,“你用生死戏绑住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她的手忽然收紧,不是勒,而是像蛇一样轻轻收紧,带着种占有欲的缱绻,指尖甚至模仿着蛇信子的动作,在她颈侧轻轻刮过。
像极了骨怜撒娇时的样子。
骨濯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次不是机械心脏的模拟,是胸腔里那片被金属占据的地方,传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悸动。
她被自己的生死戏反噬了。
当初她演那场戏,是为了让良鸩动心,让她成为自己最安全的屏障。可现在,良鸩用更狠的方式反击,用她最柔软的软肋作为武器,让她不得不对着一个“替身”流露真情。
区别是,良鸩比她更狠。她的戏是假的生死,良鸩的戏是真的剜心。
骨濯却没有推开她。
她甚至微微侧头,让良鸩的手臂缠得更紧些,鼻尖蹭过她的手腕,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硝烟味,混着点淡淡的檀香——那是骨怜生前最喜欢的香料,良鸩大概是特意换了这种味道的护手霜。
“你赢了。”骨濯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认命的喑哑。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发烫,不是演的,是真实的热。在良鸩模仿骨怜的动作里,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里,她确实慌了,确实恍惚了,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把良鸩当成了失而复得的骨怜。
“知道就好。”良鸩的手臂松了松,却没有放开,反而滑下去,握住她的手,指尖钻进她的指缝,像骨怜缠绕她的手指一样,紧紧扣住。
“明天去标本店看看吧。”良鸩忽然说,语气恢复了些温度,“你说过,后院的常春藤该剪了。”
那是骨怜的骨灰埋着的地方。
骨濯的指尖颤了颤,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良鸩的手指修长,带着薄茧,却像蛇一样缠绕着她,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好。”她听见自己说。
不是演的,是真的想去。想看看常春藤长得怎么样了,想在那里待一会儿,也想……看看良鸩还会模仿骨怜做些什么。
她知道这是陷阱,是良鸩刻意挖的坑,可她心甘情愿跳下去。
就像良鸩明知道她的生死戏是假的,却还是动了心。
她们都是彼此的囚徒,用最残忍的方式,捆住了对方。
骨濯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笑了。
甘之如饴。
原来这四个字,说的不仅是接受惩罚的她,还有那个用模仿来报复的良鸩。
这场戏,谁也没能全身而退。
也好。
骨濯想。
至少这样,她们才算真的扯平了。
她反手握紧良鸩的手,指尖刻意在她的指腹上蹭了蹭,像骨怜以前用鳞片蹭她的动作。
良鸩的手顿了顿,随即回握得更紧。
窗外的风还在吹,房间里的骨骼标本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而房间里,缠绕的手臂与交握的手,正上演着一场比骨骼更纠缠的戏。
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们都在这场互相欺骗的温柔里,找到了不肯放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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