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着的应常怀,或是愕然,或是震惊,或是恐惧。
应常怀垂着眼,明明照在光里,却好似披了满州寒霜,冻的吓人。
没等到他的回话,杜蘅青先一步疯了。
“姓应的,你敢!?我是刑部侍郎,朝廷四品大臣,生死自有陛下定夺,你敢杀我!?”
他用力拉门,木门却丝毫不动。
杜蘅青顺着抵门的手往上,宣止盈沉着脸,一言不发。
霎那间,他好似在绝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冲门外大吼:“应常怀,你要烧死我,那她呢!?你要烧死她吗?”
他趴在门缝,喊的声嘶力竭:“如果不是周琼,你也逃不掉!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不管——”
一个天旋地转,杜蘅青被人狠狠掀翻倒地,他摔得眼冒金星,耳朵嗡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望向罪魁祸首:“耳朵聋了吗!?你也要死的!”
他们都接触了白丝,生死绑在一起,他的举措是为了他们一起活。
宣止盈冷冷地睥睨:“闭嘴。”
杜蘅青死死地盯着她,后槽牙几乎咬碎,随即站起再度尝试开门:“我才不想死……不、不,我不会死的……我是刑部侍郎,是朝廷四品大臣…”
杜蘅青的身子软软地倒下去,宣止盈收回手。
躁人的声音终于消失,她闭目喘息,飞快地冷静下来。
不能出去……先不说她能不能在尹征和应常怀的合力下逃离,一旦成了逃犯,报仇便成了奢望!应常怀在犹豫,还有机会……再想想……她能找出理由说服他的。
可以的……
她还没找到彭致呢……
宣止盈强逼自己不要慌张。
“应……少卿,你说过周家人看过白丝对么?”
隔着一扇门,宣止盈的声音传出来,声线还算平稳。
应常怀地睫羽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这番沉默让所有人揪起心。
贺采词怔怔地看着他,心说这人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般冷漠无情,救命之恩都无法撼动他那颗寒铁铸的心。
为什么不答?是不会答吗?
他是在考虑有没有回答的必要!
屋外所有人中,他的品级最高,接下来每一道命令都事关朝廷安危、百姓民生,他得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这个‘所有人’,不包括屋子内的二人。
显然宣止盈也想到了这点,急切催促:“应常怀!”
尹征看向自家大人,面露犹豫。
所有人都可以默不作声,除了赵仵作。
他掀了布襜,跪下来朝应常怀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
这个因常年弯腰而佝偻的中年男人眼眸中隐隐有泪水,仰头恳求道:“应大人,您听听周姑娘要说什么,说不定就有转机呢。”
随着炸开而飞射的白丝,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尸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腻的糖霜香气。
应常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做出了让步。
“白丝是活蛊,周家人不懂。”
“不,请他来!”
宣止盈咬着唇,面露挣扎之色:“我不会逃的。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让人把门窗封死。”
门外没有回答,宣止盈在不知尽头的忐忑中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一盏茶,也许一柱香,也许只是几个刹那,门外传来了应常怀凉凉的声音。
“拿些木条和钉子来。”
紧绷的肩终于松下来,宣止盈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这一关算是过了。
她抬眸望向透着光的窗缝,薄薄的一纸外,鸲鹆轻啄黑羽,奋力一蹬,朝向湛湛蓝天展翅而去。
可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
周时序到殓房时,屋子的门窗全被木条钉死。
应常怀站在门口一直没动过,像是在看守一只凶兽。
不晓得为什么,周时序竟然从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中看出几分僵硬的味道。
周时序端正行了一礼:“应大人。”
应常怀一动不动,只对着门道:“人到了,你有什么话,快说。”
宣止盈透过门缝端详周时序的面容,半晌才道:“周公子,你认得我吗?”
周时序懵了,以为她与自己相熟,可现如今就算里面的是他亲妹妹也难从应常怀虎口下救人啊。
“周、周姑娘是吗?我听说你喊周琼,可我们澎湃湾没叫这名的,我约莫不认识你……”
宣止盈心道不认识才最好。
“既如此,还请周公子公正执言,据实相告。”
周时序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样,看了眼古井无波的应常怀,高声答道:“自然据实。”
宣止盈问:“请周公子回答,如何辨别是否中蛊的办法。”
“你问哪种蛊?”
“活蛊。”
周时序皱起眉头。
她的两个问题颇为奇怪,连喊他来的举措都透着一股怪异,让周时序完全摸不着头绪,但他还是依言回答。
“生啖腐肉。寻常人会觉得恶心难闻,但在中活蛊的人面前,这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贺采词光听就想吐了。
周时序又补了一句:“但心性坚韧者,能抵御得住诱惑。”
换句话说,吃的香和闻着吐是能装出来的。
“不够。”
应常怀掀了掀眼皮,好似宣止盈就站在他面前:“你的时间不多了,周琼。”
尹征刚走没多久,卉罗司同知白桑就执令牌赶赴内城,这个时辰陈照月估计已经在来殓房的路上。她今日原本去皇宫汇报蛊师案之事,谁都不知道她身上带没带圣谕。
若是宣止盈没能在她赶来之前给出强有力的理由,应常怀真的……会放火。
也许杀蛊师会为尹朝招来不小的祸患,可比之白丝外流让姚京陷入恐慌与危机,蛊师们的报复反而显得微末可轻。
应常怀微微收紧手,垂下睫羽。
他不想杀她。
“还有一个不常用的办法。”
宣止盈的声线带着颤抖,那是绝境中抓住希望的激动。
“周公子,你听没听说过?嗜血活蛊入体不久——”
“——身上会有叮痕!”
周时序脱口说出后半句,终于明白了她看似毫无逻辑的几个举动下暗藏的玄机。
她先是要自己到场,是因为她说的话,应常怀未必会信。
又问自己是否认识她,是为了把自己从利益中摘干净,好增强自己说话的可信度。
再问辨别活蛊中蛊办法,是因为二人同为周姓,避免有心人污蔑二人串供。
最后提及真正目的,将后半句留给自己说。
周时序不由得赞叹。
高高高,实在是高。
最厉害的是,那个什么侍郎哭着要出来时,她先一步堵住了他,若真让他出来,应常怀怕只有杀人一个选择了。
赵仵作激动的话都说不清了:“那……赶紧啊!只要确定周姑娘身上没有叮痕是不是就可以确定她没有中蛊了?”
“哪有那么容易。”
周时序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
“你以为我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想起这个办法?活蛊会爬,被检查的人必需脱干净衣服,由人持灯一寸一寸细细的看,哪里都不能放过。”
他咬重了‘哪里’二字,又抛出个致命的问题:“而且,在哪儿看?”
想来屋内顶上墙面地上都糊了混着碎肉的白丝,谁敢进?
赵仵作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应常怀!你谁都不信,那就亲自来!”宣止盈咬着牙大喊:“我查看胡尚书尸体时说过他手上没有,因为活蛊必须要水才能活!”
“你进来!好好看看,我身上到底有没有叮痕!看看白丝是不是死了!”
她说的急迫又诚恳,那一声声大喊仿佛裹挟了实质性的力量,撼动着所有人。
贺采词的视线逡巡于门与应常怀之间,犹豫片刻,上前道:“应少卿……不如、不如我去吧。”
周姑娘是好人,说不定上天眷顾,真的没事呢?
他是朝廷命官,受百姓供养拿俸禄,这种时候……应该站出来。
再说他还有两位兄长和一位幼弟,双亲安老不成问题。
贺采词被自己说服了,鼓起勇气再道:“应少卿,让我进去吧,我与周姑娘今日才见,我必然不会包庇她。”
出人意料的是,应常怀凉凉地扫了他一眼,好似第一次认识他般。
“你今日才见她,便肯为她死了?”
贺采词自以为是,怕是私心以为此刻站出来能给他台阶下,但应常怀不应,是因为怕死吗?
衡量利弊罢了。
不救,一把火一劳永逸,顺带解决严高唐手下的杜蘅青,扶上另一位与严高唐分权。
救,有什么益处?
良心好过些?可笑,他与应遥祝一步步走上这个位置,可不是靠着公正。
应常怀无情道:“浇火油。”
“应常怀!!!”
“应大人!?”
“少卿大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即使宣止盈做到这种程度,应常怀最终还是放弃她。
第一句话出口后,余下的再也没阻碍了。
应常怀转头呵斥他们:“周琼与姚京,孰轻孰重?”
门背的宣止盈几乎咬烂了自己的唇,猛地锤门,震下些许灰尘
“王八蛋!”
不知何时,应常怀走到了门口。
一道木门,隔开了生死。
他素来冷淡自持,声音头一次带着滞涩:“周琼,是你自己要救我的。”
宣止盈胸口起伏不止:“可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杀我!”
应常怀垂着眼睛:“我只是救不了你,没有杀你。”
“这个时候说这些,以为我会同情你的难处宽慰你吗?做梦!”宣止盈嗤笑一声,把从他那儿受的鸟气全都发泄出来:“你狂妄、自以为是、胆怯又无能,老娘早不想伺候了!”
“我早就想说这些话了,你凭什么骂我不仁智、不贤明、不贞顺、不节义?你才认识我多久?看谁都跟看脏东西似的,还说我不堪为妇……”
应常怀淡淡道:“我没说过这句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未婚夫比你好一万倍!我配你绰绰有余,我配你一脸,配不死你!”
宣止盈尖声反驳。
应常怀张了张口,到底没阻止她,缓缓道:“你还想骂什么,最好快点,这屋子不大。”
“用得着你说!?”
宣止盈眼睛酸酸的,心里涌上一阵憋屈。
死不可怕,只是她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到了姚京,又走大运撞进卉罗司,权六品职位,眼见着离彭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折在这里实在不甘心。
宣止盈抹了把眼泪,细数这一月的经历,有些哭笑不得。
她重生了个什么鬼东西?
想要改变逢青卓的命运,可他最终还是依靠蛊虫活着。
想要替阿娘报仇,放弃了逢青卓,放弃了古茶村祭司的身份,放弃了活下去的机会……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场空啊……
宣止盈背靠着门板,缓缓抱膝。
应常怀轻敲门板。
“干什么?”宣止盈不想抬头。
“说完了?”
“滚!”
尹征等人提着油桶回来了,应常怀指挥他们点燃火把。
“再想想吧,点火就没机会了。”
宣止盈脱口便要骂,顿了顿居然真的想到了一件事。
元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应遥祝被人陷害押解回京,褫夺一切荣耀,罪名是——勾结吴地。
卉罗司指挥使陈照月主持行刑,应遥祝熬过三十六道酷刑,获得翻案机会,却也因此落下暗伤,间接导致了六年后与吴对战后身亡。
应常怀因此记恨吴王,用了四年时间不剧情,最终大破吴地。
而这位十年后力破敌军的大功臣,正接过尹征递过来的火炬,弯腰点燃火油,眨眼间火蛇缠上整个屋子,黑烟滚滚。
“真不好意思,”隔着烈火,他望向被木板钉死的门,毫无歉意:“逢年过节我会多给你烧点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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