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转眼过去,九月初七傍晚,日落西山之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人影。
尘土漫起,纵马狂奔的军队中,为首之人须发尽白,刀削斧刻的脸上皱纹纵横,即使是经历几天的跋涉,他的面上却无丝毫疲惫,鹰目锐利,好似随时能提刀投身大战之中。
外城墙已经燃起火炬,一个眼神好的士兵眯着眼眺望,看清来人后顿时大喜:“吴王回来了!!!”
消息一层层被传下去,如风般传遍王城,吹散了笼罩在上空多日的阴霾。
闭死的大门终于打开,百姓从家中跑出来,高举着火炬,齐齐涌向城门,欢迎他们战胜归来的王。
若是能从观星楼俯瞰,定能看到星星碎火自四面八方汇合,将回王府的路堵的水泄不通。
而吴王,就在这样的热烈中,将大军留在城外,带着人回到了王府。
宣止盈从吴王孙宫殿中出来,请求拜见他。
吴王独自接见了她。
他已经换上了寻常的衣裳,深紫圆领长袍,白发束冠,脚踩绣暗纹皂靴,手里拿着双象牙筷子,正在吃饭。
“见了古茶村的蛊师了吗?”
吴王回来时遇到古茶村的人,便顺路捎了他们一程。
“等会儿就去拜见。”
吴王微不可闻地点头:“吃了吗?”
宣止盈自小怕他,虽然这是一句平平地询问,但却压的她有点喘不过气。
“吃了。”
吴王拿新碗盛了碗汤,悬在空中,宣止盈匆忙上前双手接过。
“喝点汤。”
她局促地点点头,手心捧着有些拘谨,犹豫半晌才道:“吴王殿下,我有事和您说。”
“说。”
吴王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扒了口饭一起嚼。虽然披着文人雅士的外衣,行伍出身的习惯却总是改不了。
宣止盈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她喝了口汤,鼓起勇气道:“周家人再有两日就能到王城,到时候王孙殿下的毒就能解了。”
“嗯。”
他的反应出乎宣止盈意料,宣止盈本想用此为借口,提出让周家人来王城常住,暂代她的职能,自己也好脱身前往京都。但他反应这般平淡,她一时摸不准吴王会不会答应。
身后的烛火忽然熄灭,室内昏暗下来,宣止盈求之不得,低头道:“我去点燃。”
她掏出火折子磨磨蹭蹭,一面想说辞。
等她点燃再回来,吴王已经吃完饭了。
他拿了条手巾擦嘴,瞧着她。
“有事便说。”
宣止盈咬着唇,提裙跪了下去:“杀死我娘和太子的人有下落了。”
烛火跳动在吴王眼中,那双冷厉的眸子好似看透了一切。
“你想离吴?”
宣止盈干脆地承认:“是,不报母仇,不为人子!”
吴王瞧了她半晌,脸上没有一点波澜,至少宣止盈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在死寂的氛围中,宣止盈的心疯狂地跳动。
她离吴最大的两个障碍,一是吴王,二是村长,只要他们没意见,这条路就算成功了一半。
吴王轻笑一声,烛火将他的侧影印在墙面,他徐徐起身。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是问问宣家人吧。”
他起身离桌,越过她朝门走,临要出门时才想起来似的,问她:“公孙续手底下有人请了两日病假你可知?”
宣止盈心头霎时一跳。
吴王好似随口一言:“这人病的很是奇怪,道人、和尚、巫医、大夫……见一个就打听一次蛊师的事,还重金购买解蛊的消息。”
宣止盈的睫毛颤了颤,额心冒出冷汗。
吴王点到为止,转身离去。
来参加婚事的蛊师共计十二名,蛊字三阶的有三位——古茶村村长宣和、大长老宣襄、七长老宣漓,其余九位都是与宣止盈年纪相若的年轻蛊师。
王府尊其为贵客,大管家早早派人将与后院相邻的西院打扫出来供其居住,又移来繁美香草、名贵花植为院子添色。
圆月高悬,清辉阵阵,微风吹拂间草木清香穿堂而过,雅致安静。
宣止盈站在院外,敲门拜见。
开门的是个男子,他高了宣止盈一个头,白皙的脸上画着一道黑纹,满头辫子间坠着绿松石、红玉,眼睛细长,眯着看人的时候总会有种窥探感。
“祭司大人。”
宣群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挡着门嗤笑一声:“这么晚了,有事?”
宣止盈冷笑:“用的着跟你交代?让开。”
她拨开宣群的手,直直进去。
宣群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面露嫉恨。
宣和还没有睡,正在和大长老细谈将古茶村的蛊师送外历练之事。
宣止盈站在他们二人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
“和爷爷,大长老。”
这一声把亲疏表了个明白。
宣襄借着端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讽刺一笑。
宣和笑的满脸皱纹,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朝她招手:“快两年没见了,居然就要嫁人了。”
他摸了摸宣止盈的头发,眼中有了些泪意:“两年前你说要偿吴王对你的抚养之恩,我便让你来王城,那时竟也想不到,你就要在王城住一辈子了。”
宣襄放下茶,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村长,阿盈找到命定之人是好事,您伤坏什么。”
宣止盈不离开古茶村,她带领的长老司怎么能在短短两年中发展为村子的实际掌控者呢?
原本古茶村三足鼎立,村长由德高望重的老蛊师当选,祭司由年轻一代最有天赋的新蛊师当选,长老司则是汇聚各方精英,负责将她们的指令细化落实。
不过这些年,村长年级越发大,不爱管事,宣止盈太小,不敢随意插手,她倒是好好的享了几年说一不二的福。
宣襄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笑:“孩子,你阿爹阿娘死的早,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过没关系,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我和你漓姨看着你出嫁是一样的。要是王孙对你不好,尽管回来报信,我们一定替你出气。”
宣止盈客气一笑:“多谢大长老。”
宣和笑着调侃她:“她这丫头凶得很,小时候还拿蛇吓王孙呢,用不着咱们老骨头出山。”
宣止盈脸红了,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宣襄也记起这一段,笑道:“木姜将她带回去时训了两句,她不服气全怪王孙身上,当着吴王面说他胆小,把木姜吓得不行。”
年纪大了就爱回忆往事,要是再给他们两聊下去,宣止盈那点糗事都要被拉出来。
她赶紧开口:“和爷爷,我其实来找您有事要说。”
宣止盈身兼祭司之职,既要谈事,那必然不会是小事。
宣和往宣襄看了一眼,笑意淡了点,知趣道:“那我去看看阿漓,她晕车晕的厉害,不知道醒了没。”
说罢款款起身,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最后一丝烛光被封住逃离之路,宣襄的脸彻底冷下来。
宣群蹲在院子里等着送宣止盈,见是她出来,好奇地凑上去:“阿娘,你们在里面谈了什么?”
宣襄皱眉:“你不回房在这儿干什么?”
宣群摸了摸柱子上垂下来的红绸,用下巴点点屋子:“本来要去清算小五他们养的毒虫,水平达到标准的带回村子参加考核,这不是祭司大人来了么?”
他将‘祭司大人’四个字咬的极重,听着就充满戏谑,没有半分敬意。
因着古茶树算宣止盈娘家,大总管特意派人在此间也挂了红绸。在浅浅月辉下,那红绸束作的红花,宛如昙花般静静开放。
他这一摸,竟让宣襄火气上来了。
“老盯着她干什么?昔年她跟你一样孤身一人,转眼间就找了夫郎,你呢?都要二十五了,眼高于顶,一个姑娘都没找——”
宣群不耐烦道:“我不是在研习蛊术吗?”
“你还有脸提蛊术?”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宣襄积攒多日的怒火瞬间上来。
“你都二十五了,才会炼蛊,连解蛊都不会,不留心在毒虫上,还在这里蹲她,跟她说两句话就能会蛊术吗?”
宣群气恼道:“世上有几个宣止盈?我虽比不上她,但也是村子年轻一代的翘楚,就算是比阿娘年轻时,我也不算差!”
比她不算差?
宣襄大笑,压着声音恨恨道:“可以,她老子娘压你老子娘一辈子,你也被她压一辈子吧!”
她一挥袖子,气愤地走了。
另一边,宣止盈坐在宣和下手,将宣襄喝过的茶盏放远,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宣和见她这般,叹气道:“她如今掌管长老司,何必刻意为敌。”
宣止盈心思灵敏,若不是故意,不会特意区别称呼他们。
宣止盈收回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像是在擦什么脏东西:“和爷爷,她害过我。”
她是在提醒宣和,若不是为了村子,她早就将这件事揭发出来,不会到今日都陪她演戏。
志忍私,然后能公。
若祭司和长老司大长老相斗,不管谁赢,输掉的都是村子。
宣和默然,良久才问:“你来找我是为了何事?”
宣止盈往他那边看过去,言辞恳切:“我知道杀阿娘的细作是谁了。”
宣和苍老的身躯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宣止盈眼眶慢慢红了,强忍泪意,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杀阿娘的细作是谁了。”
宣和苍老的脸庞留下两行热泪,喃喃道:“是……杀了阿姜的……”
他哽咽不停,一句话足足分了三段。
“就是他!”
宣止盈扑通一声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和爷爷,我要去尹朝替阿娘报仇,求您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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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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