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夜

林黛玉又入了梦。

这次,没有母亲,没有爹爹,也没有弟弟,只她一人。

她好似到了仙境,有一条河,流水潺潺,河边绿草如茵,仙气四溢,还有小兽出没,明明从未到过,却如同相逢,好似归家,可明明不是家。

黛玉凭着感觉悠悠荡荡地飘了起来。一路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世所罕见,黛玉却有些怅然,“这个去处有趣,如果娘亲、爹爹、弟弟都在,在这里过一生也不难过,强过人间离别,生老病死。”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流水。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黛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来,蹁跹袅娜,仙姿佚貌,端的与人不同。

黛玉见来者是个仙姑,忙上前施礼,问道:“姑苏林黛玉见过姑娘。这是哪里?将往何处去?我该如何还乡?”顿了顿又道:“本不该如此失礼,只是我母亲刚逝,肝肠寸断,牵挂万千,若能,望乞送归。”语毕,又施一礼。

那仙姑道:“还请妹妹节哀,想必令慈只求妹妹康健和顺。”又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绵缠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香茗一盏,试随吾一游否?”

黛玉听了,坚定的摇了摇头,拒绝道:“只是我记挂母亲,肝肠寸断,无有游乐之心。再者,家里唯我和父亲二人,如今我在此方,只怕错过母亲丧礼,无法尽最后一程孝心,怕老父一人孤单。”

警幻道:“妹妹想差了,你尚昏迷,此番游闭自然清醒,无有丝毫耽搁。再者,姐妹们怕你哀毁过度,惦记着引你疏散疏散哀伤之情。更何况,今日时机难逢,错过此生再无。”

黛玉听罢,只得从了,道,“感卿盛情,岂敢不从。”遂随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在,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黛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真假、有无互相转换,无恒定,是为‘太虚’,‘太虚’为‘幻’。古今多少情,亲情、友情、男女情……无穷无尽,比天高,比地厚;风月大抵是男女情,风月成摘情难偿,自然成痴男怨女,只不知父母算痴男怨女吗?会成为痴男怨女吗?痴男怨女算好?还是不好?”

黛玉只此一想,有些了悟。

当下随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死”、“春感司”、“秋悲司”。

黛玉问道;“姐姐,不知各司所司何事,可方便告知?”

警幻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的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

黛玉听罢,思道;“若早来,若能知,想来能改变娘亲和弟弟病逝的结果,只是,因果循环,福祸相依,又哪里是好改变的。若改变,万一带来更大的祸患怎么办?可难道害怕,一点也不改变吗?想来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虑因果,自在行事。”

几年前,警幻也曾引黛玉之表兄,金陵贾氏名唤宝玉者游览幻境,耐不住他的央求,让他在薄命司随意看过,只是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他把仙机泄露,早掩了卷册,未让他看完。谁知他是万事不过心的性子,这几年倒也没甚大碍。

又知黛玉聪慧胜宝玉多矣,偏又细心多思,便早早了了她的心思,引她四处粗揽。

路过薄命司时,黛玉见两边书:“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定在原地,久久不能抬步。

黛玉向来多愁多病,恍然悟到自己不过庸人自扰之。有人看见花开,有人看见花落,有人看见秋实,有人看见秋叶……看见的不同,产生的结果自然不同。

更何况,我悲花,花却不一定悲自己。

警幻看着黛玉发呆,笑着向黛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黛玉只得收起思量,恍恍惚惚间随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梁,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了黛玉,都怨谤警幻道:“前儿个姐姐说绛珠妹妹的生魂前来游玩,我等久待,却反引神瑛那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今儿个可算把妹妹盼来了。”

黛玉听如此说,被唬的脸都红了,连连道谢。

警幻忙携住黛玉的手向众姊妹道:“前儿个受宁荣二公之托,误了我姊妹相聚,这不找机会便携了妹妹前来相聚,可能赎我前回之罪。不过姊妹们莫胡闹,妹妹刚刚亡母,正难过儿,可要好好安慰妹妹,要是犯了忌讳,可别怪我不给姐妹们求情。”

说毕,携了黛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恐非凡物。

又因前回宝玉所为,姊妹们向黛玉殷殷介绍:“妹妹曾经独爱此香,只此香尘世中既无,卿今恐不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黛玉听了,只叹珍奇难得。

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

黛玉品过,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问道,“这便是姐姐自采的香茗吧,可有名字?”

警幻道:“妹妹聪慧。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名曰‘千红一窟’。”

黛玉听了,点头称赏,又道,“只是悲了些,千红一窟,千红一哭,何至于此。”不由得哭了起来。

众姊妹们连连安慰,又引黛玉参观起来。

只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窗下有睡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寥寥数字,写遍女儿无奈。

黛玉看毕,连连称赞。

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

少刻,有小嬛上来,调桌、安椅、设摆果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醴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黛玉因闻得此饮果香四溢,无人饮酒,十分感怀,不禁想问。

警幻道:“此饮乃百花之蕊,千果之浆,万木之汁,加以麒麟之醅、凤乳之曲调和而成,因名为‘万艳成杯’。”

黛玉称赞其巧思,却不免为其名与“悲”同而伤怀。

她不禁反思起来,是因为母亲过逝,所见都成悲,还是确有其事?

啜饮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本想拒绝,却又想起日前宝玉不曾悟,今日不妨送绛珠妹妹场造化,若能改变结局,也是善果;若无法改变,也是善因,尽了姐妹情谊,便道:“等会,待我们说过,再将日前演过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

警幻便向黛玉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

说毕,一边取了《红楼梦》原稿递与黛玉,一边示意舞女们开始演唱。

黛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

舞女们得了示意,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慢歌道:“开辟鸿蒙……”

直至歌完副曲方罢。

黛玉叹道:“此似吾外祖家事。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悲剧也,想来我们的结局都不好。”

警幻道:“妹妹果真聪慧。”

警幻说毕便不再言,只一挥袖,黛玉便觉回到初时,祖父母、外祖父母皆在,她与父母皆身体康健,时间缓缓流逝,她随父母辗转多地为官,六岁时有了弟弟,身体康健聪慧,一家和乐,别无遗憾。

黛玉也沉沦其中,渐渐忘了现世,不愿醒。

直至九岁那年深秋,弟弟毫无征兆的亡故,才惊醒。

黛玉回过神来,泪流满面,说道:“谢姐姐赠我一场梦。”

警幻道:“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生死死生,生是一开始,死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旅程的开始。若有缘,你与林夫人自会相逢;若无缘,左不过对面不相识。你们能有母女缘分、情分,自然缘分深厚,不必悲伤。往前走吧。”

语毕,不再赘言。

邀黛玉与众姊妹闲游,至一所在。

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

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度之。尔今偶游至此,不妨一试,不负尔此前悟道之行。”

黛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

一刹那黛玉反应不能,醒来是她的床榻,仿佛经过万千美梦,又仿佛历过万千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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