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我对夏油杰提了一个要求。

“在你去美国找特级咒灵之前, 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约定的日期近了,他很快要把我送去伊哈特伯村。

几次我在夜里醒来,发觉他还没睡,处于放空的状态, 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

也许他对自己的决定, 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你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之间上演了很多遍。

他把大笔存款划到了我名下, 也替我置办了房产,只是这些东西还没有交到我手上,先在别人那里保管。

“想去悟家吗?诅咒师去咒术师家是羊入虎口哦。”夏油杰摸了摸我的头,“不过如果这是铃溪的愿望,我尽量满足。”

前阵子五条空蝉做了手术,听说手术很成功, 但我还没去探望过。

我本来也是想去看望她的。

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不是去五条家,我想去你的老家。”

放在我头顶的手一顿, 他脸上的笑意有片刻的僵硬。

“哈?”他发出一声很大的气音。

我重复了一遍:“我想去你的老家。”

“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他用反问句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想去。”

“换个地方。”夏油杰撇嘴,“房子都被拍卖了, 我们要擅闯民宅吗?”

“不可能的。”我很肯定,“凶宅卖不出去的。”

“……”

虽然我没有回过夏油杰的家,但也听妈妈说过那里后来的情况。夏油杰父母的遗体是咒术高专的人安葬的, 周围的两家邻居知道了这家的命案, 由于害怕被波及,也很快搬走了。

“你刚才还说会陪我去的。”我摸了摸肚子,假装可怜巴巴,“猴子啊, 你看你的咒术师父亲,变脸比翻书还快,会咒术就可以说谎了吗?”

“不要叫他猴子, 那是骂人的话。”

被夏油杰一说,我更来劲了:“就是猴子猴子猴子猴子——”

“夏溪会生气的……真是败给你了。”

他叹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安排一下。”

“就今天吧。”

二十分钟后,夏油杰把贤治拜托给了美美子照顾,又叮嘱了秘书小姐一些教里的注意事项。

秘书小姐和我时常在门口碰见,总是礼节性的对我笑笑就擦肩而过,几乎没有过交谈。

“我回来时会给大家带点心的。”

夏油杰笑眯眯地挥了挥手,然后拉开了车门,“晚上就回来。”

菜菜子问他和我去哪里,他说去医院检查小宝宝,小姑娘便没有跟来玩。

他说谎了。

他对谁都不想提起父母一词。

这次回去,没有搭乘咒灵,而是规规矩矩地找了个司机开车——还是开车带我们去森鸥外诊所的司机。

夏油杰在上车时,微笑着提醒了他一句:“再开成上次那样,就要你好看。”

“是!夏油大人!”

被警告的司机不敢大意,车速始终平缓,车里开了暖气,舒服到让人有种要去郊游的感觉。

夏油杰靠着窗沉默,他的视线落在车前座中间的扶手箱上,就这样保持一言不发,一直到车子到达目的地。

“夏油大人,到了。”

没有人声,周围安静的出奇。

有近十年没有整修,墙壁斑驳,水管也生锈了。唯一有生机的,是疯狂牵藤的爬山虎,爬了满墙,与这里格格不入。

“你留在这里,不用跟来。”夏油杰对司机吩咐道。

“是。”对方脸上明显写着“放心,我完全不想跟进去”。

“好了,铃溪大人,请吧。”夏油杰对我做了个“请”的动作,语气故意有些吊儿郎当,我想他是想调节气氛。

但是,完全没有用。

一踏上这里的楼梯,脑海中最可怕的回忆,就如同被解开封印的魔兽,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

哪怕在荼蘼教地下室,相同的环境里模拟过无数次,真正踏上故土时的感受,还是不一样。

门后就是人间惨剧。

只要推开门,就是。

“铃溪。”

夏油杰挡在了门口,“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竟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他竟然敢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让开。”

“我认为你应该远离这里。”他的声音逐渐变淡,“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自虐?”

“你又为什么非要认定我是在自虐?”

“难道不是吗?”

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或者干脆当成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给自己洗脑,夏油杰的父母就像乱步的父母一样是意外去世的。

夏油杰屠村的事件是坏人的栽赃陷害,现在的荼蘼教是他卧底的组织,等他完成所有的任务,就和五条悟会和,继续在高专当老师。

——这样洗脑,我是不是就会变得非常幸福?

“在我知道我父亲是个诅咒师之前,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但你不告诉我。你还让我误以为他是个厉害的咒术师。”

然而我在知道真相之后,并没有崩溃,也没有怀疑人生。我还在五条家有说有笑的吃了午餐。

那时候我说我已经有夏油杰了,所以光溪不是英雄也没关系,夏油杰才是我的英雄和信仰。

可后来我的英雄变成了罪犯,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也走出来了。

我开始思考,我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杰哥,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什么了吗?”

我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在长久的沉默中,他的声音凉凉的响起:“你说你想要个明白。”

——要个明白。

我终于想通了,我的信仰不是光溪,也不是夏油杰,而是真相本身,不管它是好是坏。

“所以请让开吧。”

“我想再进去看看。”

“这不是自虐,是赴宴。”

时间过得很漫,似乎淌过了我们纠结的半生。

夏油杰终究移开了脚步,还替我拧断了门锁。

我握着门把手,慢慢拉开。

‘铃溪呀,生日快乐!’

‘你送给我们的衣服很合身,谢谢了。’

‘竟然被立海大学保送,铃溪真优秀。’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很温馨的画面,当年那个愣头愣脑、不识危险的小姑娘,她在那天得到的祝福和爱意,足够撑过她的一生。

门打开了。

这些热闹的声音都消失了,门后面既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屋里基本保持着原状,但是清理了一些家具,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幸好现在不是晚上,还有亮光。

但是这些清理,也只是清除了地上的遗体组织,没有人去特意粉刷墙壁上溅落的血迹。

那些褐色的血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发黄变淡,只留下浅浅的轮廓,已经看不出是血了。

如果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大概会误当成这家人家的小孩留在墙上的涂鸦。

——用父母的生命,完成的一幅涂鸦。

我走去厨房,在路过餐桌时,忍不住停下脚步。

“可惜了,那天的罗宋汤一口没吃,就被倒掉了。”

我又想起了柳莲二送我的那个机器猫蛋糕,被砸的稀烂,以至于我到现在都没脸联系他。

哎。

我的同学,我的大学,我期待的生活。

像一只小鸟,每天衔一根草,辛辛苦苦做了一个窝,以为能过上好日子了,大风一吹,将窝吹翻到了海里。

它只能目睹惨剧发生,却没法阻止,它还得飞快点,怕被海浪卷进海里。

“杰哥你怎么不进来?”我朝夏油杰招手,“快来看看你的‘杰作’啊。”

他阴着一张脸,听到“杰作”这个词之后,再也受不了了,想发火,又不敢骂,更不可能动手。

“我理解怀孕期间的性格敏感,没关系。”他劝住了自己,然后微笑着对我说,“铃溪,你也看过了,我们回家吧。”

“这里才是家。”我拿起一个玻璃杯,“你看,这是你妈妈给我专用的杯子。”

“这里不是。”

“我不去伊哈特伯村了,我决定住在这里。”我放下玻璃杯,“你安心去美国抓什么特级咒灵吧,不用担心我,这里很安全的。”

“这里不安全,凶宅是最容易产生咒灵的地方。”

“唔,没事的,叔叔阿姨就算是产生了咒灵,他们也不会伤害我的,他们很喜欢我哒。”

“别闹,诅咒不认识人。”

我不吭声了,倔强地杵在原地,不肯动,一副就算天塌下来,今天也不会离开这里的倔强。

“夏油杰,你后悔吗?”

“……”

这个问题我问了很多遍,从没得到我想听的答案。他在别的事上都愿意哄我,唯独这件事,连半句都不肯。

他也懒得再回答了。

“源铃溪。”他也连名带姓叫了我。

这是第一次。

手上被塞了一个冰冷的东西,低头时发现是光溪留下的那把短刀。

我先前用它算计了夏油杰两次,被他收了起来,现在他又拿给我了。

“你要是想为我爸妈报仇,现在就可以。”夏油杰缓缓的替我拔掉了刀鞘,“我说过,死在你手上,我也不亏。”

“……你。”

他垂眸看着我,表情温柔。

“放心好了,菜菜子和美美子不会找你的麻烦,荼蘼教也没有人敢杀你,我留下的遗产会归到你名下,在这之后会有专人联系你。”

他的手掌覆在刀尖上,稍一用力,表皮被划破,血流了出来,滴落在他的衣服上、我的裙子上。

然后他手指下移,握住了我的手背,带着几分力道,将沾血的刀尖往他的脖颈间贴。

“铃溪,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

刀刃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刀尖在他的喉咙处划出一道血丝。

“夏油杰,你就是要气死我!”

在他深紫色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没法走出过去,也没法走向未来,始终在交界处徘徊。

“你怎么能这么气我?!”

我气极了,将短刀拽离他的脖子时,用力往玄关扔过去。

铛。

刀砸在了门把手上,碰出金属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然后我也不要形象了,伤心的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竟然还打嗝了。

太丢人了。

从来没有这么丢人和委屈过。

明明都是他的错,他却一句服软的话都没有。

他就是要气死我!

“你就是要气死我!”

夏油杰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背。

“光溪前辈的那把刀,有个很特别的名字。”

“什?——嗝。”

“Adonis”

“希腊的?”矫情又造作,是光溪的风格。

“据说因为他的死亡,美神才诅咒人类的爱里,都带着猜疑。”

光溪只用那把刀捅过空蝉和五条悟的父亲,两个他最亲近的人。

而我也只用它对付过夏油杰。

其实任何一把刀都能这样,不仅仅是这把刀。

Adonis生长在人的心脏里,蔓延至身体的每个细胞,然后从手指传递到了刀尖。

“现在你把它扔了,”夏油杰轻声说道,“我们之间没有猜疑了。”

“夏油杰,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抿了抿嘴唇,“你真的是去美国找特级诅咒吗?”

“是。”他回答的毫不犹豫,坦坦荡荡。

“没有骗我?”

“没有。”他替我抹去眼泪,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我努力扬起笑容:“好,我信你。那你能发个誓吗?女生都喜欢听男生发誓的,很浪漫不是吗?”

“好。”

“那你敢用我们的孩子发誓吗?如果你骗我,”鼻子一酸,更多的眼泪掉了出来,“就诅咒他……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第一个诅咒,来自孩子的母亲。

“铃溪,给我把这句话收回。”

夏油杰死死地捏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被划破了,那些带着体温的血液渗透到了我的指缝里。

我大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敢?”

能看出他此刻很愤怒,他想反驳,但他词穷。

我们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

“真有意思,你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诅咒自己的孩子。这算什么呢?”

一个月的孩子已经算是孩子了,但其实我没有什么感觉,我连孕吐的反应都没有。

我甚至怀疑这是医院的误诊。

夏油杰比我要紧张,也比我更重视这个孩子。

“我不会用我们的孩子发誓,随便怎样也好,我拒绝牵扯到他身上。”夏油杰自嘲地笑笑,“可能这就是做父母的心情吧,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杀我爸妈的时候,我爸也只是想保护我妈,都没有舍得对我动手,我妈……她到最后一刻都在叫我小心。”

他记得父母贯彻了生与死的温柔。

只是到现在,他也不肯说后悔。不肯低头。不肯回头看。

他站起身来,朝他父母的卧室方向投去目光:“我爸妈在那年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我替他们拿给你……你能不能收回刚才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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